他回忆起这箱子,好像有点眼熟——黄煜斐初来北京,在琴行门口笑吟吟地等他,拿的就是这一只,这么巨大着实让人印象深刻。李枳忽地有些恍惚,怔愣一下,才问余翔:“都是你收拾的?”
“是少爷收拾的。他六点半左右叫我过去,给你送过来。”
“哦。你替我说谢谢。”
“他说你可能不想见他,所以就不来了。”
“是吗。”
“他暂时也没办法见你。状态非常不好,可能一整夜没睡,”余翔盯着李枳,“我上次见到少爷这种状况还是五年半前,他回国参加成人宴,他父亲待了十分钟就走掉,其他兄姐见父亲走了,也不留,最后宴会上的亲人只剩下宝仪姐。少爷把礼物都扔掉,把客人都轰走,当时就是类似的状态,但现在显然更糟糕——你昨天晚上到底对他做了什么?”
李枳忽地急了,还越听越急,他心中莫名感到不祥,也再顾不得别的,惶然问道:“你说清楚,什么叫状态非常不好?”
“他从九岁就开始做心理疏导,直到十九岁才停掉,药也是,回国前才彻底断——这些你都知道吗?”余翔冷冰冰道,“他现在的状态,在我看来就是,需要继续吃药的状态。”
“……什么药?”
“镇静药物,助眠药物,很多很多,你都没吃过吧,”余翔就那么死死瞪着李枳,可以说是带着恨了,“李先生,不是只有你一个人才有脆弱的一面,痛苦的历史。少爷一把一把地吞完药片,再带着团队去华盛顿参加理科竞赛,为了一个课题的初审三天不睡,你见过吗?他曾经过得多辛苦,他努力调整自己,成长到现在的好状态,又有多不易,你根本不了解,你也不珍惜,你只会要他的好。”
李枳像被这话劈到一样,脑子里空空的,心也缩成一颗枣核。他心道,我输了,我错了,你别难过,我没有不珍惜,也并不是只要你的好……这么想着,他转身就往黄煜斐公寓的方向跑,却听身后余翔兀地来了一句:“少爷不在家里。”
“他在哪儿?”
“可能快要到机场了吧,”余翔看了看手表,“现在七点四十,他是八点三十八分的飞机。”
往机场赶的时候李枳什么也没想。什么给初中生上课,什么谢明韵,什么分手什么打脸什么跟谁结婚,统统都是狗屁,他盯着只剩17%电量的手机屏幕上,余翔发给他的航班信息,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让黄煜斐一个人走。
你完了,你到底在干什么?他对自己说。反正你没你想得那么正确。
他又给黄煜斐拨电话,却发现那人直接关机了。李枳只得困在地下,困在鱼缸一样拥挤的机场专线列车里,期盼着这定速的玩意能开快些。
这已经是能找到的最快路径,地上的路都在堵车,赶去机场,得猴年马月。
他又在心里不住地问:你会等我的吧?站在候机厅里,登机口前——你会的吧?
我至少得扑过去抱住你,说我不在乎了咱和好吧?
然而,当他赶到目的地,气喘吁吁,心擂如鼓。他被困在海关安检外,困在在人群中,目眦欲裂——远远往候机厅看,没有他找的人,大屏幕显示,那趟去香港的航班,五分钟前已经停止登机了。
估计正在等着起飞。
李枳从人群中挤出去,走到玻璃墙角,看着外面的停机坪,几架飞机停在阳光里,当然也有载着黄煜斐的那一架,国泰港龙航空,离他最近。终于明白什么叫做可望而不可即,叫破喉咙黄煜斐也听不见他,把玻璃墙撞碎黄煜斐也不会知道他来了。他又看了眼手机屏幕上显示的8:43,心想这航班真他妈准时,后来找了根柱子,靠着坐下,木然地看着飞机起飞,又看着数字跳到9:22,手机就没电黑屏了。
他揉了揉眼睛,然后起身,坐车,回家。
余翔还跟个柱子似的守在他家门口,见他灰溜溜地回来,像是意料之中,还有些同情。李枳把东西都收回屋子,道了谢,忽然抬头问余翔:“你早上怎么不跟着,就那么放心让他一个人走?”
余翔奇怪地瞧了他一眼:“少爷不至于为了你出什么意外。我也有工作要做。需要把出租房里的一些行李打包带回香港。”
“他跟你说要回去多久了吗?”
“没说,但要我带很多东西回去,”余翔已经开始往胡同口走了,“可能要很久。你到底跟他说什么了?少爷好像打算做一些麻烦事,但没跟我说明具体是什么。”
李枳没答话,关上了门。站在十多天没回的空荡院落里,有点泄气,但也只是有点,他为了鼓舞一点精神,回屋洗澡去了。
十一点出头,李枳又出门去了趟出入境办证大厅,排队续签他的港澳通行证。
因为还没过期,他的签注申请得还算迅速顺畅。但即便如此,人家也要他等上三个工作日再回来取。
三天,三天会发生什么?李枳有两个选择,一是看看三天后的机票,二是偷渡去香港。对于一个尚且还没疯掉的人而言,这相当于只有一个选择。但余翔的“状态”一说让他实在是很不放心,心里发堵,也不知道该怨谁。
盯着银色箱子发了挺长时间的呆,李枳无比清楚地看到了自己的无能和搞笑之处,随后,下午天色已暗,估摸着黄煜斐差不多该落地开机了,才想起自己那只可怜的黑屏手机。结果充上电一打开,音乐学校的负责人在微信上炸了他二十几条。
屋漏偏遭连夜雨。李枳悻悻地回复:“非常对不住,晚上可以给他们补课。”
“人家学生晚上还没空呢!李老师你跑哪儿去了?人间蒸发?好歹别关机啊?”
“真的抱歉,我早上有事。”
“哦,学生就不是事儿对吧,你得当面给学生赔礼道歉,这不能推,李老师。”
李枳回了个“好”,接下来那人再跟他发泄什么,他都不想再吭声了。因为他给黄煜斐拨了个电话,仍然是关机。
一下午统共拨了十来回,听了十来句优雅的女声:“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
李枳觉得这是对自己的惩罚。
当晚课还是补了。李枳确实挺愧疚的,作为从来不迟到的兼职老师,他也觉得这回是自己过了头,给无辜学生添了麻烦。他老实鞠躬,说对不起,也同意这次不收课时费,但他就是拒绝解释自己白天到底是什么事。
有个学生的家长,立着领穿POLO衫的一米九大叔,见到他惯有的那副懒散冷淡的样子,似乎是有些瞧不上眼。
后来李枳挽起袖子,专心在教室里教人弹琴,挨个带着学生纠指法过节奏时,那人就一直在外面跟一群妇女嘀咕,隔着门都能听见。
到了课间休息,李枳坐在地上帮一个学生调着琴弦松紧,琴弦油弄了一手,有点烧得慌,又听见那大叔站在门口说:“你看这老师脖子上什么东西,还出来教书呢,带坏学生!”
李枳没反应,继续低头调琴。
“平时老拿指甲勾它吧,”他有点想不起眼前这女生的名字,但还是尽量柔和道,“你爱美爱做指甲,也得爱惜琴啊,哪天我不教了,你只能自己伺候它。”
“哎,”女生红着脸答应,“小李老师,您不会不教吧?Don't Cry我们还没学完呢。”
“学完了,你没学会而已。”
“……”
外面那家长又像是找到茬似的,直接走进教室,跟那女生说:“不教了好,小宁你这么大姑娘了得知道羞,叔叔给你和海泽换个脖子干净,不会旷课的好老师。”
“我脖子上什么东西?”李枳把收拾好的吉他放下,站起来,看着他问,“您一直y-in阳怪气地讽刺谁呢?”
大叔瞪圆了眼睛,像是没料到他会这样顶撞:“什么东西你自己清楚!还讽刺,我可没y-in阳怪气,你那玩意不老实遮着就是恶心!”
李枳也不顾手上的油,摸到卫衣的圆领上方,先是碰到栓拨片的皮绳,又把手搭在脖子上的一处,皮肤太白了,导致那一块红显得明艳。他忽地弯起眼睛:“哦,这个啊,这既不叫‘东西’也不叫‘玩意’,您这么关心的话我就解释一下,这叫‘吻痕’,我喜欢它,干嘛遮着?”
负责人赶来了现场,拦着他道:“李老师你控制一下!”
大叔也是不依不饶:“听我儿子说,李老师还是个同x_ing恋?你成天都跟学生灌输什么?”他转脸又对负责人抱怨:“早就想跟你们提了,这种不是科班毕业的,自己玩野乐队的社会青年,你们就不该雇他来教学生。我家海泽天天要学他打耳洞留长发,折腾死个人!”
负责人连忙解释:“海泽也就是说说,又不是真去把自己弄成李老师二号。而且您看,李老师的水准是有目共睹的,人也认真踏实,今天情况特殊而已。再说,人乐队可不是野的,玩得溜着呢,在圈儿里差不多一小明星了,比那些只会看谱的科班生经验多得多,将近半年把您儿子从不会扫弦给带入了行,所以您就放心吧。”
大叔看着李枳冷笑:“就他?我怎么没听说过他们乐队?反正就一条,我不想我儿子被带成娘们兮兮的同x_ing恋,今天既然这样,咱就把话说开了。”
“说开了好啊,省得您气出病来,”李枳闻言也笑了,他看向那个叫做“海泽”的,面露土色的男孩,“我说过我是同x_ing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