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了吗?说完,我可以吃饭了吗?”
方澄不耐烦地穿过她,在众目睽睽之下坐下吃饭了。
杨珣远远看着,看着女孩哭着跑了,剩下重重叠叠的人群,围观着一个男孩啃排骨。杨珣默然坐在了几张桌子之外。渐渐人群散去,只有他和他,相对无言。
方澄的牙吃不了排骨,他只能舔,舔着那层甜腻的糖浆。吧唧吧唧滋味,聊以慰藉。再这样下去,他的舌头也要失灵了。
唉,方澄长吁短叹着,把舔过了一遍的排骨扔掉。
隔着一段距离,男孩向他走来,那美丽的男孩不断迫近、迫近,他呼吸难抑,内心酸涩。男孩抛给他一串钥匙,每周器材室开门的钥匙。
“拜拜。”
他对他说,挥手诀别。
杨珣很想追上去,像程思艾一样追上去,狠狠骂他,狠狠抓着他的肩质问,为什么,我到底算什么。
可他没有那样的勇气,他只是一个妾,黑暗里的一只老鼠,连过问的资格都没有。他只能压抑着自己,压抑得眼角都酸了,默默地落下一颗泪来,砸进面前的饭碗里。
方澄就这样与他的少年时代分别了,如此仓惶,高三的学业骤然紧张,像一架飞奔的马车,连他这样吊儿郎当的人也被那劲风扫到。
在繁重的课业和压抑的生活之外,方澄最喜欢在cao场上闲逛。每天三十分钟的课外活动时间,他坐在高高的阶梯上,望着cao场活动的人群。有时候发呆,有时候看书,有时候只是看着他们。
高三他分的文科,文史政治一通的书要背,每一页都有折页标记。背得头昏脑涨,灵魂出窍。他佯装背书,来这里打发时间。
cao场上还是一群天真无知的学弟学妹,踢着球,打闹着,还有在角落里谈情说爱的,奢侈地挥洒着青春。
而他,就是在这里遇见了单蕊。
后来他回想了无数次,他为什么会爱上单蕊,她又为什么会那样走进他的生命里。他一直想不通。但是无所谓,19岁的方澄遇到了他人生第一次挚爱,爱情就是那么奇妙,遇见了就遇见了,发生了就发生了。谁还会在之后总结什么。
遇见单蕊的那天,是一个大晴天。秋高气爽,cao场上有几个班的人在上体育课。所有的人都在训练跳马。那天是一场考试,四个班的人,两百多号人排成一列长长的队伍,一个挨一个起跑、跳跃,然后统计分数。他们像一粒粒被煎烤得蹦蹦跳跳的豆子,秋老虎的阳光很烈,所有人严阵以待、面容严峻,跳过去了,又跑回来。一个接一个,没人说话。女孩子们紧张得攥紧了手,汗流浃背,眼睛紧紧盯着那木马。所有人都是按照身高由高到低排列的,前面几个女生轻松跃过,露出暗喜的笑容,步履轻快;也有堪堪擦过的,擦着汗s-hi的手,一张脸紧绷绷的,融入队伍后迅速讨论。队伍越往后气氛越紧张,体育老师还在厉声呵斥:“快点!迅速!”对一群女生毫无怜香惜玉之心。
小个子们有一脸紧张的,有垂头丧气的,也有胆怯地要吓哭的,一群瑟瑟发抖的小鸟紧挨着,被老师的吼声催促着一个一个往前挪动。
于是,闹场就来了。还没跑起来就在木马前面急急刹住的胆小鬼,好不容易跑起来吧唧一下趴在木马上的二百五,跳上木马堪堪夹住又下不来的可怜虫。没有人敢笑,老师的脸黑成锅底,一边怒吼一边指导着动作,不愿你愿不愿意,出不出丑,都必须完成动作计入分数。
一次完不成,两次,两次完不成,三次,直到你标准动作跳过去为止。很快,大半女生都在强压勉强通过了。
除了最后一个女生。
她今天来了例假,腰酸背痛,坐立难安。她个子很小,身影瘦弱,一双黑漆漆的眼瞄准木马。所有的人都跳过去了,只有她一次又一次的失败。气氛开始变得焦躁,下课铃已经拉过,老师的吼声拔高,雷声滚滚,女孩抹了抹汗s-hi的头发,在众目睽睽之下,又一次往木马跑去。
飞奔的身影,在跳板上借力腾起,单蕊觉得她飞起来了,身姿轻盈,风灌满了自己的校服,她坚信这次能成功。然后,狠狠地磕在了木马的橡胶面上。连同整个架子一起扑倒在地。
她狗啃泥地摔在地上,所有人哄堂大笑。她的脸登时通红,在聚光灯的围观下极度紧张与羞惭,热`辣辣的,抬不起头。
老师怒吼:“你到底要笨到什么地步!所有的人跟着你拖堂,你好意思吗?下课!单蕊自己留下来单独练习,不通过不准回去!”
同学们三三两两散去,只剩下女孩孤零零的一个,搬起倒地的木马,擦了擦汗,继续练习。她似乎没有朋友,老师也不耐烦等。偌大的cao场只有女孩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飞奔跳跃的身影。
方澄歪头看了她半天,他想不通那傻瓜有什么好跳的。老师都走了,就是给她糊弄过去的机会。她非但不走,反而来劲了。一次次的失败,只激发了她内心的战胜欲。越是挫败,斗志越强。她抿着嘴,弓起腰,坚毅而倔强的面容蓄势待发。像一只狡猾而灵巧的猫,她迎风而起,身体在空中一个漂亮的回转,她似乎摸到了透明的穹宇,彩霞遍天,女孩飞跃落地。
方澄猛地站起来,啪啪啪给她鼓掌。
女孩轻舒一口气,对他点头示意。
两人仿佛认识了许多年,默契一笑。
第二十四章 父亲的囚牢
那天是个下雨天,方澄望着窗外连绵的雨幕。雨水打s-hi了橡胶跑道,不知道还能不能出去。所有的人都在上早读,摇头晃脑背着书。读书声传到空旷的校园中,又被雨幕给挡回来了,空气里闷闷的。在这个班,他谁都不认识,实验班也比寻常班级更加严肃紧张。所有人都无暇顾及他人,没有时间聊天八卦、吃零食、玩游戏、打架,书本堆得高高的,淹没了一切生动的气息。
方澄打了个哈欠,望着窗外发呆。一大早严廷晔就起床了,给他穿衣、洗脸、收拾书包,自从上次出事,他不论多忙都会亲自接送孩子。日常生活上,也看管得愈发紧了。零用钱变少,方澄得到了一张卡,每花一笔钱男人那边都会知道。学校里,严廷晔特地嘱咐了生活老师,当方澄在食堂吃饭,被温柔的生活老师频繁问候的时候,男孩默默咽下了嘴里的食物,起身走人。
仿佛哪里都有父亲的眼线,他做什么他都会知道。他甚至感觉到父亲在跟踪他,在和小伙伴出门买CD的时候,在去学校附近补习班的路上,在偶然一个照面,一次回眸,会看到父亲的那辆大汽车缓缓地跟在身后。
他没有感觉安心,反而厌烦至极。他什么时候有了这么多空闲,开始专门对付起自己的孩子?这辆大汽车也让方澄周围的同学对他敬而远之,泾渭分明地分出群体与派系,他感到深深的孤独。
早上,又是如此。
男人追在他身后给他打伞,事无巨细地安排好一切,温柔地将他送至学校,嘱咐他乖乖在补习班等他来接。
少年几乎被这种话磨出茧子,他拂开男人的伞,独自闯进雨中去了。
班主任走进来,用黑板擦拍了拍桌子:“严鸣,你出来。”
四下纷纷小声议论,门开了一道缝,严廷晔在门外不好意思地道:“不用叫他了,我放下雨衣就走。”
班主任客气地道:“那怎么能行呢,至少见孩子一面。严鸣,还不出来谢谢爸爸,爸爸给你送雨衣了。”
私下里有同学窃笑起来。
“这么大了,爸爸还送雨衣哦。”
“我就惨咯,我都不打伞,也没有人巴巴地送雨衣。”
“嘘,小声点吧。人家怎么和我们一样……”
角落里那些见不得光的东西溜出来,多少年了,都没有变过。严鸣是胆小鬼,严鸣敢自己走回家吗?谁会带严鸣玩哦,他和我们不一样……
五岁,大孩子和他比谁最快走到家,输的那个人学狗叫。
三五个人牟着劲闷头疾走,大孩子一脸胜券在握,他绷着小脸,挎一个猫头鹰的包。许多的糖果在里面碰撞打架,大孩子故意走得飞快,他追得辛苦。那些人超过他、嘲笑他,在前面嬉笑的身影忽然消失,让他惊慌,又从小路里穿出来笑他傻。他急哭了,而同伴早早都跑了个没影,只剩下他一个走在可怕的河堤上,下面是汹涌的河水,干枯的枝干踩得咯吱作响。
那是学校待开发的一个人工湖,还在施工,废旧的大吊车停在泥沼里,下雨天使得河堤被冲散了,水漫上来,一直追他,吓得他慌不择路扑倒在水洼里,哇哇大哭。
他被水呛过一次,深沉的河水漫过他的头顶,河水底下并非是平日所见的那样清澈,而是一片浑浊。暗流冲刷着他的身体,将他狠狠拍打在岸上。他还能清醒地爬起来,挣扎地跑出那个噩梦。
那晚他做了个梦,梦里有一个追着他的大月亮。水汪汪的,照在了他长河般的尿里。
方澄在全班的注目下强忍羞耻走出教室。
“你怎么来了。”
少年冷淡地说。
严廷晔微微笑了笑:“雨下大了,我不放心你。”
“那你放下走吧。”
“严鸣,怎么这样和爸爸说话呢?爸爸冒着雨给你送雨衣,你不谢谢爸爸,这是什么态度?”
严廷晔尴尬地:“没事,我这就走了。”
方澄冷冷地看着他。
“辛苦老师了。”
“没事,严爸爸给我们学校做了那么多贡献,这都是应该的嘛。”
班主任那张一向铁面无私的脸变得谄媚,恭维着男人,一直送到校门口。
方澄转身回教室。
这一天,方澄的心情都很不好。晚上回家,雨还在下,严廷晔来接他,看到孩子孤独地站在暴雨中,心疼得要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