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行不得也哥哥。 二班长把雅丽的嗓音摹仿得惟妙惟肖。
屁里屁气! 印家厚说。对这件事这句话一样管用。
今天上午没一桩事幸运。榨菜瘦肉丝没有了,剩下的全是大肥肉烧什么、盖什么,一个菜六角钱,又贵又难吃,印家厚决不会买这么贵的菜。他买了一份炒小白菜加辣萝卜条,一共一角五分钱。
食堂里人头济济,热气腾腾,没买上可意菜的人边吃边骂骂咧咧,此外便是一片咀嚼声。印家厚蹲在地上,捧着饭盒,和人们一样láng吞虎咽。他不想让一个三等奖弄得饭都不香了。吃了一半,白菜里出现了半条肥胖的,软而碧绿的青虫。他噎住了,看着青虫,恶心的清涎一阵阵往上涌。没有半桩好事——他妈的今天上午!他再也不能忍耐了。
印家厚把青虫摊在饭碗里,端着,一直寻到食堂里面的小餐室里。
食堂管理员正在小餐室里招待客人,一半中国人一半日本人。印家厚把管理员请了出来,让他尝尝他手下的厨师们炒的小白菜。管理员不动声色地望望菜里的虫又不动声色地望了望印家厚,招呼过来一个炊事员,说: 给他换碗饭菜得了。 他那神态好像打发一个要饭化子,吩咐后便又一溜烟进了小餐室。年轻的炊事员根本没听懂管理员那句浙江方言是什么意思,朝印家厚翻了翻白眼,耸了耸肩,说: 哈罗?
印家厚本来是看在有日本人在场的份上才客客气气, 请出 管理员的。家丑不可外扬嘛。这下他要给个厉害他们瞧瞧了。印家厚重返小餐室,捏住管理员的胳膊,把他拽到墙角落,将饭菜底朝天扣进了他白围裙胸前的大口袋里。
雷雷被关 禁闭 了。
幼儿园大大小小的孩子都在chuáng上睡午觉,雷雷一个人被锁在 空中飞车 玩具的铁笼里。他无济于事地摇撼着铁丝网,一看见印家厚,叫了声 爸! 就哭了。
一个姑娘闻声从里面房间奔了出来,奶声奶气地讥讽: 噢,原来你还会哭?
印家厚说: 他当然会哭。
姑娘这才发现印家厚,脸上一阵尴尬。这是个十分年轻的姑娘,穿着一件时髦的薄呢连衣裙。她的神态和秀丽的眉眼使印家厚暗暗大吃一惊。这姑娘酷像一个人。印家厚顷刻之间便发现或者说认可了他多少年来内心深藏的忧郁,那是一种类似遗憾的痛苦,不可言传的下意识的忧郁。正是这股潜在的忧郁使他变得沉默,变得一切都不在乎,包括对自己的老婆。
姑娘说: 对不起。你儿子不好好睡午觉,用冲锋枪在被子里扫she小朋友,我管不过来,所以……
就连声音语气都像。印家厚只觉得心在喉咙口上往外跳,血液流得很快。他对姑娘异常温厚地笑笑,尽量不去看她,转过身面对儿子,决定恩威并举,做一次像电影银幕上的很出色很漂亮的父亲。他yīn沉沉地问: 雷雷,你扫she小朋友吗?
是……
你知道我要怎么教训你吗?
儿子从未见过父亲这般的威严,怯怯地摇头。
承认错误吗?
承认。
好。对阿姨承认错误,道歉。
阿姨,我扫she小朋友,错了。对不起。
姑娘连忙说: 行了行了,小孩子嘛。 她从笼子里抱出雷雷。
泪珠子停在儿子脸蛋中央,膝盖上的绷带拖在脚后跟上。印家厚换上充满父爱的表情,抚摸儿子的头发,给儿子擦泪包扎。
雷雷,跑月票很累人,对吗?
对。
爸爸还得带上你跑就更累了。
嗯。
你如果听阿姨的话,好好睡午觉,爸爸就可以去休息一下。不然,爸爸就会累病的。
爸爸。
好了。乖乖去睡,自己脱衣服。
爸,早点来接我。
好的。
雷雷径直走进里间,脱衣服,爬上chuáng钻进了被窝。
姑娘说: 你真是个好父亲!
印家厚不禁产生几分惭愧,他其实是在表演,若是平时,一巴掌早烙在儿子屁股上了。他就是为她表演的吗?他不愿意承认这点。
玩具间里,印家厚和姑娘呆呆站着。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没理由再站下去了,说: 孩子调皮,添麻烦了。
哪里。这是我的工作。我——
印家厚敏感地说: 你什么?说吧。
姑娘难为情地笑了一笑,说: 算了算了。
凭空产生的一道幻想,闪电般击中了印家厚,他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 你叫什么名字?
肖晓芬。
印家厚一下子冷静了许多。这个名字和他刻骨铭心的那个名字完全不相gān。但毕竟太相像了,他愿意与她多在一起呆一会儿。 你刚才有什么话要说,就说吧。
姑娘诧异地注视了他一刻,偏过头,伸出粉红的舌尖舔了舔嘴唇,说: 我是待业青年,喜欢幼儿园的工作。我来这里才两个月,那些老阿姨们就开始在行政科说我的坏话,想要厂里解雇我。我想求你别把刚才的事说出去,她们正挑我的毛病呢。
我当然不会说。是我儿子太调皮了。
谢谢!
姑娘低下头,使劲眨着眼皮,睫毛上挂满了细碎的泪珠。印家厚的心生生地疼,为什么每一个动作都像绝了呢。
晓芬,新上任的行政科长是我的老同学,我去对他说一声就行了。要解雇就解雇那些脏老婆子吧。
姑娘一下子仰起头,惊喜万分,走近了一步,说: 是吗?
鲜润饱满的唇,花瓣一样开在印家厚的目光下,他似乎看那唇迎着他缓缓上举。印家厚不由自主地靠近了一步,头脑里嗡嗡乱响,一种渴念,像气球一般chuī得胀胀的。姑娘眼一闭,泪珠洒落了一脸。他好像猛地被人拍了一下,突然醒了。没等姑娘睁开眼睛,印家厚掉头出了幼儿园。
马路上空空dàngdàng,厂房静悄悄,印家厚一口气奔出了好远好远。在一个无人的破仓库里,他大口大口喘气,一连几声唤着一个名字。他渐渐安静下来,用指头抹去了眼角的泪,自嘲地舒出一口气,恢复了平常的状态。
现在他该去副食品商店办事了。
天下居然有这么巧的事,印家厚和他老婆同年同月同日出生,他们俩的父亲也是同年同月同日出生。
下个月十号是老头子们——他老婆这么称呼——的生日。五十九周岁,预做六十大寿。这是按的老规矩。
印家厚不记得有谁给自己做过生日,从没有为自己的生日举过杯。做生日是近些年才蔓延到寻常人家的,老头子们赶上了好年月。五年前他满二十九岁,该做三十岁的生日。老婆三天两头念叨: 三十岁也是大寿哩,得做做的。 正儿八经到了生日那天,老婆把这事给忘了。她妹妹那天要相对象,她应邀陪她妹妹去了。晚上回来,她兴奋地告诉印家厚: 人家一直以为是我,什么都冲着我来,可笑不? 他倒觉得这是件可喜的事,居然有人把他老婆误认为未嫁姑娘。关于生日,没必要责怪老婆,她连自己的也忘了。
老婆和他商量给老头子们买什么生日礼物,轻了可不行,六十岁是大生日;重了又买不起。重礼不买,这就已经排除了穿的和玩的,那么买喝的吧,酒。
他们开始物色酒。真正的中国十大名酒市面上是极少见到的,他们托人找了些门路也没结果,只好降格求其次了。光是价钱昂贵包装不中看的,老婆说不买,买了是吃哑巴亏的,老头子们会误以为是什么破烂酒呢;装潢华丽价钱一般的,他们也不愿意买,这又有点哄老头子们了,良心上过不去;价钱和装潢都还相当,但出产地是个未见经传的乡下酒厂,又怕是假酒。夫妻俩物色了半个多月,酒还没有买到手。
厂里这家副食商店曾一度名气不小。武汉三镇的人都跑到这里来买烟酒。因为当时是建厂时期,有大批的日本专家在这里gān活,商店是为他们设的,自然不缺好烟酒。日本专家回国后,这里也日趋冷清。虽是冷清了,但偶尔还可以从库里翻出些好东西来。
印家厚近来天天中午逛逛这个店子。
嗨。 印家厚冲着他熟识的售货员打了个招呼。递烟。
嗨。
有没有?
我把库里翻了个底朝天,没希望了。
能搞到黑市不?
你想要什么?
自然是好的。
茅台 怎么样?
好哇!
要多少?先jiāo钱后给货,四块八角钱一两。
印家厚不出声了。gān瞅着售货员默默盘算:一斤就是四十八块钱。得买两斤。九十六块整。一个月的工资包括奖金全没有了,牛奶和水果又涨价了,儿子却是没有一日能缺这两样的;还有jī蛋和瘦肉,万一又来了其它的应酬,比如朋友同事的婚丧嫁娶,那又是脸面上的事,赖不过去的。
印家厚把眼皮一眨说: 伙计,你这酒吓人。
吓谁啦?一直这个价,还在看涨。这买卖是 周瑜打huáng盖 ,两厢情愿的事。你这儿子女婿,没孝心的。
孝心倒有,只是心有余力不足。 印家厚打了几个gān哈哈退出了商店。
要是两位老人知道他这般盘算,保证喝了 茅台 也不香。印家厚想,将来自己做六十岁生日必定视儿子的经济水平让他意思意思就行了。
雅丽在斜穿公路的轨道上等着他。
印家厚装出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摸了摸上上下下的口袋,扭头往副食商店走。
雅丽说: 你的信。
印家厚只好停止装模作样。平时他的信很少,只有发生了什么事,亲戚们才会写信来。
信是本市火车站寄来的,印家厚想不起有哪位亲戚在火车站工作。他拆开信,落款是:你的知青伙伴,江南下。印家厚松了一口气。
没事吧? 雅丽说。
没。 印家厚想起了肖晓芬。想起了那份心底的忧伤。他明白了自己的心是永远属于那失去了的姑娘,只有她才能真正激动他。除她之外,所有女人他都能镇静地理智地对待。他说: 雅丽,我说了我的真实想法后你会理解的。你聪明,有教养,年轻活泼又漂亮,我是十分愿意和你一道工作的。甚至加班——
我不要你告诉我这些! 雅丽打断了他,倔qiáng地说: 这是你的想法,也许是,可不是我的!
雅丽走了。昂着头,神情悲凉。
印家厚不敢随后进车间,他怕遭人猜测。
江南下,这是一个矮小的,目光闪闪的,腼腆寡言的男孩。他招工到哪儿了?不记得了。江南下的信写道:
我路过武汉,逗留了一天,偶尔听人说起你,很激动。想去看看,又来不及了。
家厚,你还记得那块土地吗?我们第一夜睡在禾场上的队屋里,屋里堆满了地里摘回的棉花,花上爬着许多肉乎乎的粉红的棉铃虫,贫下中农给我们一只夜壶,要我们夜里用这个,千万别往棉花上尿。我们都争着试用,你说夜壶口割破了你的皮,大家都发疯似地笑,吵着闹着摔破了那玩艺。
你还记得下雨天吗?那个狂风bào雨的中午,我们在屋里chuī拉弹唱。六队的女知青来了,我们把菜全拿出来款待她们,结果后来许多天我们没菜吃,吃盐水泡饭。
聂玲多漂亮,那眉眼美绝了,你和她好,我们都气得要命。可后来你们为什么分手了?这个我至今也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