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彦东沉默着用一种质询的目光望向顾宇锋,但第一次,意外地,对方在下意识地躲避他的视线。
心下立刻钻入一丝不祥感,邵彦东缓缓眯起眼。
“宇锋。”
听到邵彦东唤他,顾宇锋绷紧牙关,转向对方,开口:“我在。”
“我——”视线重新开始在整个房间跳跃,邵彦东尝试从周遭的人事物上分析自己想要的信息,“——昏迷了多久?”
“到今天为止快一个月。”顾宇锋很坦诚。
虽然心里有些准备,但邵彦东还是十分震惊。
知道邵远升在,他犹豫了一下,才开口询问:“骆迁……今天没在?”
这问题问出时,顾宇锋下意识便朝一侧邵远升看了一眼。
但对方很显然不怎么会掩藏情绪,很快便不自在地垂下脸。
分析着顾宇锋和邵远升的反应,邵彦东心下有了些不安的猜测,但情绪上还是抱有侥幸心理:“他没住院对么?”
“你不用担心这个。”顾宇锋摇了摇头,脸上仍然是邵彦东读不懂的情绪,“他身体……很好。”
“……”
说实话,邵彦东不喜欢顾宇锋这种有些闪烁的眼神。
因为每次对方这么做,他知道对方通常有很糟糕的消息要带给他。
“对了彦东。”话题岔得有些刻意,顾宇锋也知道自己这转折打得太生硬,但他明白如果再不立刻做些什么,实在掩饰不了自己那张和参加哀悼会没什么两样的苦瓜脸,“你饿了么?医生说暂时先以流食为主,等你身体恢复得稍微好一点了再——”
“宇锋。”见顾宇锋那种脸色,邵彦东皱眉打断他,“你知道你不擅长这个。”
明白邵彦东已经彻底看穿了他的意图,顾宇锋闭眸,随后自嘲地摇了摇头。
骆迁是那种邵彦东有一点小伤小病都会守在身边的体贴类型,邵彦东明白像车祸这种事情,自己醒来而对方不在身边,顾宇锋又是这种反常态度意味着什么。
病房瞬间被三个人的沉默生生填满。
邵远升意识到在这种时刻自己居然没什么勇气面对亲哥的质问,即便当初他是那么确定自己所做的一切是为了对方好。
缓缓坐上邵彦东床畔,顾宇锋肩膀微微前凹,伸手不自在地捏着鼻梁。
先前百分之七十的猜测基本上变成百分之百的肯定,邵彦东脸色渐转暗淡,半晌才用一种沉重语气开口:“他走了,是么。”
如果他父母知道了车祸,那么骆迁和他同乘的事情势必会被他们知道。
邵彦东几乎能想象自己家人在当时那个紧要关头对骆迁的刁难。
从这段感情开始,邵彦东便知道对方一直没有得到真正的安全感。
即便他一直尝试给予对方,但骆迁心下那片因为以前车祸烙下的疤痕不是随随便便用什么东西便能轻易遮掩的。
况且,那样的疤痕遍布对方全身,每日都清晰地提醒对方那段不堪回首的过往。
邵彦东知道对方心里承担的压力。
所以对于骆迁最终做出这样的决定,他并不意外。
是的,逻辑上讲,并不意外。
但此刻……
胸口一阵相当强烈的痛意,邵彦东咬着牙愣是没在脸上表现出来。
“什么时候走的?”克制着那几乎蹦上嗓子眼的哽咽,邵彦东微微攥紧拳,保持着理智上的基本冷静。
“大约三周前。”顾宇锋终究转头,看了邵彦东一眼。
就那么跟顾宇锋对视了好一会儿,邵彦东忽的将双肘抵上床面,坚定道:“扶我起来。”
“彦东。”看着对方说到做到的模样,顾宇锋紧忙探过身压住对方肩膀,不让他动弹,“你浑身都有伤口,快成筛子了知道么。好不容易稳定下来,别胡来。”
“你手机呢?”邵彦东躺在床上,语气十分冰冷,“给我。”
“彦东。”
“他去哪儿了?”邵彦东语气里没有情绪表达,但那双眸却让顾宇锋感到刻骨的寒意。
“……”
“宇锋,他去哪儿了?”
顾宇锋用克制不住的悲伤眼神看着邵彦东。
——宇锋,我刚在医院说让你帮我个忙,其实就是我离开以后你一定别跟彦东提我去哪儿就好。你就说我没告诉你。认识你这么久没正经求你帮什么忙,这个忙,你务必要帮我。替我保密。——
“我……不知道。”
“扶我起来。”
“彦东。”
“现在扶我起来。”邵彦东用一种颇为严肃的命令语气道。
心酸地看着对方,顾宇锋沉默了一会儿终究顺了对方意。
坐起身,邵彦东想挪动右腿下床,但瞬间,下肢的违和感便让他无意识地侧头去望。
在看到空荡荡的右胯|下方时,他眼眸一点点因为震惊睁大。
仿佛看到的不是自己本身,他缓缓张着唇,视线就那么定在那凹下去一大截的被子轮廓上,久久没有离开。
一旁邵远升表情痛楚地侧过头去,用整个手掌捂住了脸。
站在邵彦东身侧的顾宇锋缓缓闭上眼眸。
不知过了多久,邵彦东才用一种相当缓慢,几近萎靡的声线道:“你们……是不是还有什么事情没跟我讲?……”
顾宇锋看着邵彦东,忽的不知该怎么回应对方。
几秒后,邵远升捂着满是泪痕的脸起身,一声不吭地径直走出了正门。
没有了先前下床的冲劲,邵彦东视线空洞地坐在病床上,半晌再没开口。
“老邵……”
顾宇锋从未见过邵彦东如此苍白的面庞,以及对方那即将入墓般的死灰神情。
邵彦东没回应顾宇锋的呼唤。
“——老邵?……”忍不住单手覆上邵彦东肩膀,顾宇锋在沉默了几分钟后,忍不住再次开口。
“我想……静静。”像是使出浑身力气在跟顾宇锋说话,邵彦东淡淡道。
“老邵……”
“让我静会儿。”视线相当涣散,邵彦东用一种没有任何起伏的声线继续,“求你。”
不放心的顾宇锋又在床前站了一会儿才无言地撤出整个房间。
就那么在病床上一个人坐着,邵彦东不知自己坐了多久。
他忽的感觉相当疲惫,很想躺下睡,却又不想就这么睡去。
数十分钟后,他那像是扛着千斤的手臂才一点点抬起,慢慢掀开将一切遮蔽的被子。
右胯|下方的景观相当刺目。
他就那么无言地看着,忽的感到一阵克制不住的痛心感。
几乎要当即昏厥,他勉强支撑了一下才稳住。
缓缓伸手探上那空荡荡的床面,就仿佛摸到了自己曾经的右腿,他细致而认真地,近乎虔诚地感受着。
车祸带走了他完整的肉身,而……
眼角无声地冲涌出泪液,邵彦东右手慢慢探上左胸,指尖几乎要将那跳动的物体生生挖出。
——而那个人,带走了他完整的心。
☆、暗礁02
在邵彦东知道骆迁和自己截肢的消息后连续数天都没怎么吃得下饭。
顾宇锋这些日子一刻不敢放邵彦东单独在房间,就连上厕所都要紧跟其后。
看着对方日渐消瘦,身为控制狂的顾宇锋第一次有种前所未有的失控感。
他想让对方振作,但又认为自己没资本劝说,因为同样的事情发生在他自己身上,他不确定是否会比邵彦东现在的状态好。
但生活毕竟要继续,痛是必然的,说来说去,骆迁的话终究没错,邵彦东并不是离开对方便活不成,对方也不是离开邵彦东就撑不下去。
问题便是,这段刻骨的痛,到底会持续多久。
想到这里,顾宇锋苦笑着摇了摇头。
那段尖锐的痛也许不会长存,但这个伤疤一定是一辈子。
数月后,邵彦东终于能够出院。
事实上,对方出奇慢的恢复速度也让顾宇锋好生担忧了一番。
最开始的康复训练被邵彦东完全无视。
一向明理的他像是整个变了个人,不怎么愿意和外界沟通,无论顾宇锋和邵家人如何劝说,邵彦东就是不愿接受拄拐康复训练。
住院的最后一个星期,邵彦东仍然没有一丝一毫愿意下地走路的意愿,顾宇锋忍着心痛,趁整个病室里只有他和邵彦东两个人独处时,将这段时日的心声完完全全地吐露给对方。
“彦东。”顾宇锋咬着牙,看着那个憔悴不堪,像是只有躯壳般坐在床上的男人,开口,“听我说,无论如何你要下床练习走路知道么。”
“……”邵彦东视线涣散地面向着前方白皙墙面,不知思绪在哪里。
就那么站在旁边观察了对方一会儿,顾宇锋拳头渐渐握紧,终究挫败道:“我问你,你的人生因为这件事情结束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