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发时的那种惧意和恨意,渐渐随着日程的拉长而被子桑慢慢放下,只是目光每次触及南无腰侧的短剑时,仍是止不住遍体生寒。
南无伸出手来引她下马车,子桑便照旧扭身从反向的车辕上跳了下去。
气候渐渐也有了深冬的模样,地面积了层薄薄的雪,人说话时一个劲地往外冒着白气。
子桑向前走几步,眼前一望无际,轻波微漾的便是先前一直听得旁边侍从们提到的涣水了。
涣水是片很大的湖泊,内里环着长州,外接弥无海,要出长州,必经此水,入通河,直上往北再入天水河,便是白壁城的天子港。
长州到王都,水路最是便利。
早膳子桑仍是在空桐的目视下用完的,上路以来,无论吃的是什么,子桑都仍觉不及寺院里的白面馒头香甜。
这日用过膳食,空桐示意子桑跟着他,不必再回马车上。
空桐指了指不远处,在日头下微微闪烁着白色光芒的涣水与旁侧的盖娄说,现在冬时,行舟或需十日才可入通河,届时到了怯潮湾,怕是会有更为麻烦。
盖娄那张方脸凝重地点了点,他说,怯潮湾水流向来缓慢,若是再冷些,可能会结冰。
子桑见过冰,太国寺本就处于地势高处,天冷时,一些沉着水的坛子里便会结起薄薄的冰,拿到阳光下,很是光亮好看,不过转瞬就化开了。
可是子桑没有见过这么大的河,更不知它结冰时是什么模样,她只是裹紧了身上的披风,默默地跟在空桐身后,她害怕空桐一回头,给南无使个眼色,南无的剑便划向自己。
跟着空桐走近涣水边缘后,子桑才发现,刚才因着位置的关系只看到了涣水里边的水,和远处一片白雾,走近了才看见往来不停地人和车马货物。
除此以外,几艘大船更是令她挪不开眼睛。
水面当然不止有大的船,更多的,还是形态多异的小渔船,各色各样,穿着不一的人呟来喝去,好不热闹,公父正在一队侍卫地簇拥下走向港口。
原本喧闹的人群便慢慢安静下来,都相互避退,让出一条大道。
这时的公父,一身鲜亮锦白的衣衫在人群中便显得尤其夺目,子桑正发怔间,却听得空桐与她说,打中间那艘就是我们要坐着去王都的官船,喜欢吗?
子桑赶紧也点着头说了声喜欢。
其实子桑更喜欢官船旁边的一条花船,不仅比公父要登的船大上许多,雕饰也是华美特异,尤其这般远看,船舷上亭台边舱的镀金飞凤栩栩如生。
见空桐大步往前,子桑亦是不敢止步,紧跟在他身侧,周边的人拿眼看住他们,有些还细声咕哝些什么。
上了船,空桐领着她进了舱房中。
空桐说,上舱是你公父居处,若不得许可,你不可随意擅入,船上余处,你自是可以走动打发时间。
说完空桐便瞧着她,一双眼似笑非笑,直到她点头答应,空桐才再看向南无说,看好她。
空桐走了后,子桑亦看了眼南无,她知道,南无最听空桐的话。
船上也是风大,可各处生着暖炉,并不显冷,子桑扯了好一会肩上的披风,怎的都拿不下来,便只好叫了声南无。
南无别的学得不快,解这披风时,手指却是异常地灵巧,不过刚一解开,便一个趔趄整个人倒在了舱门边。
子桑这才注意到南无面色苍白,大冷地天里额头渗着汗,身子也顺着船体的晃动而微颤。
子桑原就不打算理会南无的,此刻见她这副样子,便又念起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那样不知所谓的佛家谒语。
佛祖是无处不在的,子桑只好装作并非本意,而是佛祖令得她不可无视眼前受苦的人。
子桑走近南无,将她手里拽着的披风拿过来,她说,你好像生病了,要吐似的。
她这话刚问完,南无便果真冲到舱室向着船舷地位置哇哇地吐了起来。
子桑过来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又是想起自己生病的那段,语气一时又幽暗起来,她说,我当初生病时也吐,每次一吐元秀就这样轻轻拍我的背。
如此,南无吐得便更厉害了些。
“要是罗仲在就好了,听说他是神医,什么病都能治好,你是不是吃了什么不好的东西。”子桑算是止住了对元秀的思念,语气慢慢露出关切地意味,她说:“我去告诉空桐吧,他会想办法给你弄些药吃的。”
南无摇头,嗓子里便哽了什么东西似的,说话的时候少了几分冷漠,有气无力,她说,头次坐船,不惯这种晃荡的感觉,觉得晕,过两日就好。
南无话头一落,子桑便感觉一股力道把自己往后推,她一下子便搂紧南无的腰,一时两个人都从舷边摔进了舱内。
原是船开了,惯x_ing使然,南无本就习武抓得住船舷,可未曾防备会被子桑抱住,如此两人便团着倒在了舱内。
舱内本就不大,地上铺着软帐,石枕,再无多余物甚。
子桑摔在下边,一时屁|股着地,脑勺也跟着磕了下,好在是磕在被面上,不至于磕坏,她推了推南无,却见南无死力地紧抿着唇,又往舱外的船舷边上趴。
如此,南无吐了四五回后,只剩干呕,面色白得像棉绢。
子桑从旁边的角落里用竹罐给她倒了杯茶,然后说,你躺一会罢,躺着可能就舒服些了。
南无是侍从,怎么可以躺在主人的被窝里,她只摇着头,盘腿坐着,头抵造着舱板,眼睛微眯。
子桑问她说,我也是头次坐船,为何不会像你这般觉得晕呢。
南无这晕得也太厉害了她想,因着南无总也不太回应她,子桑便去到舱外,她想看这般大的船是如何在水里边走动的。
船板所到之处,只有扬起的白色浪花,扑腾着往后边。
这般四下悄悄儿地走了圈,子桑见着好几个侍从也是如南无这般,面色发白,不时趴在杆上往水里呕,便暗自庆幸自己没得这种会晕的病。
可是南无怎么办呢,她再次想,要是罗仲神医在就好了。
正准备回舱内时,子桑忽看见河面上,原先见着的那条好看的花船,亦是顶着一面在帆随在后边,帆上书着二字,白氏。
她只想着这船真好看,倒确实也并未想到船和白夫人会有什么关系,只是回到舱内与南无说,她说,我们后边有条好看的大船,等你一会好了,我带你去看。
南无不答她,她不拒她,子桑扯了扯南无的袖子,发现似乎是睡着了。
圆和也经常坐着坐着就睡着了,她便像对圆和那样,将南无的身子掰下来,令她侧躺在舱铺上,又是扯手,又是拉脚地,忙忽了一身的汗。
终于把南无拉平后,子桑又从旁拿起棉子展开要给南无盖上,却发现南无正睁着双眼定定地看着她,眼中满是疑惑。
子桑使着劲抖了抖手中的被子,照旧给南无披上,她说,这样是不是舒服多了。圆和每次瞌睡的时候躺下来就会说,舒服得不得了。
南无眼里的疑惑慢慢散去,只看着子桑淡淡嗯了声,尔后,又听得她轻轻说,舒服得不得了。
自跟在子桑身边以来,或者说,似乎很久没有这般正而八经地躺着睡觉,她此刻确实也体会到了舒服得不得了的感觉。
不过子桑听了她的话后,直摇头,圆和舒服的时候可不是这样说的。
子桑学着圆和的样子,躺在南无旁边,四仰八叉,滚一下左边,又滚一下右边,然后双手合什贴在侧脸这,闭上眼睛轻声叹了一气,真是舒服得不得了哇。
说完子桑便马上坐了起来,看着南无,她说,圆和是这样说的
南无:“……。”
刚闭眼一会,额头便传来s-hi嗒嗒地感觉,南无睁开眼,眼前已然是子桑动来动去地脸,还有一双小手,白色的袖子随着她的动作,一下子搭在她的脸上,遮住了她的视线。
待白色的袖子移开时,子桑长吁了口气,然后说,咦,南无你怎么不睡,好些了吗?
南无抬手摸上额头上拧得半干不干地绢帕,还有些热气。
她微微皱眉,不知道子桑从哪里弄来的热水,难道是有下人来过,若是看到她睡在主人的床铺上,多少有些不像话。
南无扶额坐起身,把头上的绢帕拿下来时闻见一股茶香,看见旁边炉子上煮着的荼壶时便明白了个大概。
南无五指稍收,绢帕上便溢出微黄的水汽,果然……
子桑说,以前病了时,娘亲都是这样,给我敷在头上的。
南无说,嗯,我现在好多了。
第25章 欲念苦悲
入夜时的河面上,偶尔有挂着风灯飘过的渔船,经过上床后来回地【照顾】南无,子桑已把前些的惧意和戒备慢慢放下,她现在的注意力全部都在后边的花船上。
后边的船上周边挂满了灯,五光十色,还有许多人往来不止,看着很是热闹。相对比起来,侯府的官船就显得有些小,而且极为扑素,也只几盏必备的风灯微摇。
子桑伸长了脖子往后看,不敢上船的上层甲板去,生怕见到公父。
看了会,子桑就发现船上远远的有个小人儿,也一个似乎在看这艘船,觉得有些耳熟,不过一时也想不大起来。
子桑回头看南无,气色似乎好了些,她说,你要是还晕的话,就躺下来再睡会。
南无摇了摇头,拧着眉盯着水面看了会,水花明显没有原先那般大的摆动了,甚至有些慢停的感觉,再抬眼去看那花船,却似乎加快了速度,和官船相并接在一块。
待两船齐平时,子桑远远地看着甲板上,搭起了连桥,上边人来人往,空桐也从走过那桥,上了大的花船。
不一会,便忽有侍从前来,他说,公子让我领世子前去拜访白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