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说什么,说吧。我听着。”周书维脱了西服,坐到了沙发上,翘起了二郎腿,洗耳恭听。
“你今天的行为太过招摇,如果这是行动需要,我无话可说。但希望你记住,我不应该留在任何人的记忆里。”孟实秋说着,向周书维走近了一步,把原本已经很低的声音,压的更低了些,继续说道:“孟实秋只一个名字,不是真正存在的人。在汉口,我是孟实秋,出了汉口,我也可以是任何人。”
周书维已经笑不出来了,孟实秋心头压着的巨石,比他想像的更重,他不知道特务处用了什么方法去训练他,对孟实秋的了解仅仅是戴处长的描述。“黄埔子弟,精锐之才。”
“小孟,我们是同生共死的伙伴。不要总是说自己谁也不是。”
“我说过,我们不是袍泽。保护寒山的安全确保任务顺利完成,这是处座给我的指示。他的意思是,我可以死,你必需活。所以我们不会同生共死,也不可以同生共死。”
周书维看着孟实秋的眼睛,这么明亮的眼睛,可看到的却只有暗无前路的绝境,那条在他眸中流淌着的河,深埋冰层之下。
桥本淳一的邀约如期而至,法租界的俱乐部是领事要员们聚会的场所,桥本的目的很明显,一方面要试探周书维这个中央银行的专员到汉口来的真正目的,另一方面则是能拉拢则拉拢。
中央银行直属财政部,财政向来都是国家命脉,周书维的身份特殊,不仅年纪轻轻已经跻身中央银行专员,他的父亲也是蒋委员长面前的红人,无论哪一层关系,桥本都不能放过这个机会。
周书维到汉口已经一个多月了,虽然很少接触这些要员,可是消息早就放出去了,他这个中央银行的专员名头不小,汉口虽不是军政要地,但商贸发达,和津沪两地不相上下。法、俄、日三国的领事早就有有意相邀,桥本淳一便促成了这事。
孟实秋扯了扯西服领子,他不像周书维那样如鱼得水,本来他就不想太过抛头露面,可周书维给他置办的这一身太过招摇,时不时的便会引来俱乐部里名媛小姐们的瞩目。
周书维见他一个人不自在,抽身过来,递了一杯酒给他,小声在他耳说道:“你这样会更惹人注意。最好的伪装就是融入情景。去找个漂亮姑娘跳支舞吧,黄埔出来的不可能不会吧。”
孟实秋也感觉到了自己和这里的格格不入,教条固化了他的思考,他不可能像周书维那样成为一个社交能手,但至少在这里他不能拖他的后腿。
深深吸了一口气,转头冲着周书维露出了一抹优雅的微笑,“先生去招呼您的朋友吧。我会照应好我自己的。”
周书维笑了起来,认识一个多月了就没见他笑过,没想到第一次的笑容居然还是为了任务,特务处真是个不得了的地方。
汉租界的俱乐部让周书维和日租界搭上了关系,在之后的两三个月里,桥本成了周公馆的常客,周书维也成了俱乐部的熟人。
汉口入了冬之后很s-hi冷,转眼圣诞节就要到了,虽然不信上帝,可是要跟洋人打交道,还是得让他们看到你对他们宗教的尊重。周书维让孟实秋去买点一品红,洋人管这种花叫圣诞红。
孟实秋去了趟租界,买了整一后备箱,回到周公馆时已经是黄昏,他捧着一怀的圣诞红从外头走进客厅。
“小孟。”
孟实秋寻声向二楼望去,周书维顺势按下了快门。
“先生,今晚不是要去俱乐部吗?”
孟实秋放下手里的花,脱了外套上了二楼,顺手从满脸得意的周书维手中拿过了相机,不由分说的把底片全抽了出来,“我去给你准备外套。”
周书维难过的看着手里的相机和胶片,他已经不记得是第几卷了,孟实秋亲手毁了他的杰作,只因为他总是时不时的偷拍他。
“我可以融入情景,但不该留在相片里。”
周书维尽其所能,仅仅只是想留住他的笑容,融化他眼中的薄冰。
法国领事举办的圣诞晚宴请来了汉口所有军政要员,在这样的年代,社交已经不仅是联络关系的手段,更是拉紧利益的政治手段。周书维需要这种恰到好处的瞩目,以及似有似无的距离。他总是自嘲的说自己就像一个交际花,对此孟实秋也仅仅是付之一笑。
汉口铁路运输发达,水陆并运,处于南北中间位置,和其他省市联系便利,若日本人将他们的军械库设在这里,那一但战争爆发,汉口就会成为他们的运送物资的枢纽重地,而国民政府就完全处于被动,对战局百害而无一利。
周书维的父亲一直保持着亲日的态度,加之周书维本人也或明或暗的表示,他非常支持父亲和汪先生的态度,而且桥本淳一之前向汉口分行递交的合作协议书,周书维也出手帮了忙。几个月来他已经取得日本领事秋山政孝的大半信任。
孟实秋也在这几个月里已经学会了怎么逢场作戏、笑面迎人,似乎任何场何他都可以处理的游刃有余。
直到那一刻,他彻底溃不成军。
席间,冯市长笑脸相迎,把一位一身戎装花白头发的军官引到了周书维面前。
国民政府中央警卫师88师师长,沈铎。全师骨干皆是黄埔子弟,蒋委员长的嫡系部队。周书维也听父亲提起过,这位沈师长是出了名的正派。此前的一·二八淞沪会战,87师、88师等中央军整合为第五军增援沪上,王牌精锐师名不虚传。
几年前黄埔武汉分校和南京总校并校,最近有传闻武汉分校要重办,沈铎作为蒋委员长的亲信,路经汉口去武汉,武汉分校看来是要重办的传闻是真的了。黄埔子弟一直是蒋委员长最看重的,也是国军精税,看来时局果然到了紧要关头,只怕这仗是非打不可了。
周书维和冯市长寒喧之后,发现孟实秋不见了,找了许久,才在花园的角落找到他,他静静的坐在长椅上,凝视着不远处的一片黑暗。直到宴会结束,他一直坐在那儿,不说一句话。
就在刚刚,孟实秋逃离了宴会,那身戎装,那个身影,本以为已经毫无微澜的心底,却被激起了千层浪涛,浪涌摧毁了堤防,淹没了所有坚强。
回去的路上,周书维没让他开车,他也没有坚持,只是沉默的坐在副座,周书维从他身上感觉不到半点暖意,他就和这s-hi冷的寒气一样,冰冷。
如水的月光映着窗外的白玉兰,孟实秋只穿了件单薄的衬衣,抱着肩倚在窗边,失神的望着院子里的喷泉,周书维推门走了了进来,他竟然没有察觉,直到周书维走到近前,他才回过神,伸手拭掉了落在嘴角的眼泪。
“小孟……”周书维想问,可眼前的孟实秋让他问不出口。
“他老了很多。”孟实秋无力的扯起些许微笑,望着窗外的眼睛里泛起了涟漪,“以前,他说起话来中气十足,也没那么多白头发。……我没选择,只是被选择了。我不怕死,只是担心,我死了也没人告诉他一声。”
周书维张开口却找不到能安慰孟实秋的话,于是他伸出手把他拥进了怀里,他全身冰冷,好像怎么捂都捂不热。他在最好的年华,成为了战争的牺牲品,曾经的骄傲被打磨殆尽,和最亲的人变成陌路。
有生之年未必有机会倾诉,身死之时也会永远被掩埋。
“小孟。…活下去。战争总会结束,你会是他的骄傲。”
周书维感到怀里的人微微的颤抖着,虽然他拼命的压抑,可是那细碎的啜泣还是从他的喉间溢了出来。
然而,就周书维离开汉口一年后,民国二十五年八月的第二次淞沪会战,和同年十二月的南京保卫战的战场上,38师、87师、88师作为装备最为精良的王牌师,拼死和日军搏杀,成为了抗日战争第一批付出鲜血和生命的部队,所有将士最终都成为了英烈名录上永远的番号。
汉口之后,成了永绝。
除夕之夜,林妈回老家过年了,周公馆只剩下周书维和孟实秋。
年夜饭只有两碗加了j-i蛋的阳春面,周书维得意的向孟实秋展示他刚买的怀表,背面的表壳打开来,里面嵌着一张小相,正是孟实秋捧着满怀的一品红的模样。
那些被孟实秋扯了的照片,周书维还是不死心的送到了照相馆,结果只有这一张幸存了下来。
“先生,你不该留着这照片。”
“这儿只有你我,不要叫先生。”
孟实秋默然的垂下了目光,他不是不想开口,只是害怕牵绊。因为谁也不能保证,明天是否就是永别。
自尊、骄傲、身份、个x_ing,所有的一切都被打磨光了,他是一颗子弹,早已上膛,随时准备被点燃,和敌人同归于尽。
当死亡不再是一个人的事的时候,牵绊带来的只是成倍的伤害,越亲近的人,伤的越深。
“小孟,告诉你真正的名字,行吗?”
“等到你不是寒山,我也不是惊鸟的时候。我再告诉你。”
爆竹声中带着喜庆,周书维在小院里放起了烟花,抛开一切,就简简单单的过个年。回首间,孟实秋站在烟火映照的天幕下,笑容虽淡却被烟火衬的明亮无比。
那夜的烟火璀璨明亮,那夜的笑容弥足珍贵。
新年过后,转眼便入了春。时间拉的越久就越危险,沈铎的出现更让周书维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紧迫,南京政府已经箭在弦上,大规模的战争就在不远处将要汹涌袭来。
周书维是他父亲和汪院长联络外援的代表,不折不扣的亲日派。这些都是他的最佳掩饰,他的目的是接近秋山领事,探清日军囤积军械暗藏军备的真假,并且要借秋山政孝和日本军政界建立联系,以便日后更重大的任务。
可是秋山太过狡猾,疑心很重。和周书维一样,他也从沈铎的出现中嗅到了不寻常的味道,也就更加谨慎起来。本来周书维抛出汪院长有意另立政府的诱饵,几乎已经接近汉口日租界的军事核心了,可是却一下子因为秋山的推诿而又重新被推到了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