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知道这个故事的下半部分是用血写成的。历史像一部机器,需要鲜活血肉的润滑。他看到,自己的父亲,母亲,还有那么多他们认识的人将自己年轻的身体丰满的命运一点一滴挤成那温热粘稠的鲜红,他闭上眼睛。
“天亮的时候我终于可以和这边有点接触了。海因里希有些困,对我连敬语都省了。凌策看样子是刚醒,头发还乱蓬蓬的,脸色苍白。腮边鲜红的手指印,是刚挨了星寒的一耳光子。
“‘先生您等着——我这就给您泡茶去!’他从床上跳起来,嗖地冲出了门外,顺手把法医也拖走了。只留星寒坐在床沿上,他踩不到地,两腿悬空却没有晃。浅水色眼睛里略带血丝,看来是整夜没合眼。
“他的眼神里,满是不信任。礼貌地站起来为我拉出一把椅子。‘先生请坐,这么早就来看凌策。谢谢,他没事了,’
“我只感觉他的失望,和极力压制的恐惧。孩子,你知道么,他最怕的是什么?”
年轻人转转眼睛。“……背叛?……”
“不错。他是一个典型的克斯弗莱奇,如果离开了绝对正确的情报,他会做不出正确的分析,就会陷入绝对的恐慌。所以他最恨的就是叛徒。他习惯了我作为他的坚强靠山,或许有一天会由他自己来推倒,但决不容许中间插上别的人。
“‘他约我见面。医生,——下个星期二。’他坐回床上。‘我觉得他知道的比他应该知道的要多。’
“‘什么意思?’
“我也是有点神经过敏,对路德维希那句没听清的话太过耿耿于怀了。星寒冷冷一笑:‘先生,您一向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您是在怕谁?是我,是医生,还是您自己?’
“血缘这东西真的无法抵挡。我敢说他此时仍在猜疑,却有了十分相近的答案。我站起来,一手按上他的肩。‘你不就想知道这个么……好,我告诉你,我不是你的父亲,我的儿子早死了!’
“这时候凌策嘭一下撞开了门,一手端一纸杯红茶。‘先生!……光有纸包茶了,您凑合着喝吧。……和小不点商量出了点什么没,我亲爱的给我发工资的老板?’
“紧张的空气一扫而空,我假笑着抱抱装冒失的凌策,硬摔下一句‘好好休息注意安全’便逃了出去。背后传来星寒咬牙切齿的声音。
“‘凌策,如果哪一天连你也背叛我,我就去死。’
年轻人像被电击了一下,坐直了身子。
“孩子,你看过米兰·昆德拉的《布拉格之春》吗?春天的布拉格,莺飞草长。苏军的坦克碾过地面后,盛开的不是花朵而是爱情。没有人会为它的结局而悲伤,因为没有人记得玫瑰本是白色,只有在吸了血之后才变得鲜红。”
“您什么意思……”
“只有在悲剧中的爱情才分外可贵。接下来你不要紧张,凌策不会向任何人说起这件事。——他后来又结婚了?那就更不会了。但是,它发生过,绝对真实。
“我意识到属于我的时代已经终结了,但那天有件事让我有点纳闷:立夏来了。
“明文规定同一个案件中参与的少年刑警不得超过三个。如果违规,马上开除。立夏她不是那种感情用事的人,她这是干什么?
“此时对于想不通的事,我干脆就不想。我有两三年没有见过立夏了。她已经长成了一个稳重干练的大姑娘。咖啡色的头发在脑后朴素地绑了个马尾辫,同色的眼睛如滴水琥珀。她没有穿制服,看来不像是出任务。
“后来我才知道,他把剩下的十一个孩子全召齐了。他们代表着现在刑侦学所有分支的最高水平。即使是少掉的犯罪概率学也可以用行为心理来弥补。
“他们一致决定,这个事件结束后就全体辞职。真是莫大的讽刺:一手带大的孩子,此时一个为我说句话的也没有。——当然,也应该高兴:这几个孩子。没有一个坏的。
“我永远都不知道星寒在那座地下城里都看到了什么,路德维希都和他谈了什么。但肯定不会告诉他关于我的事。他见到了莱茵海娜,即使想否认也无从逃避。人总是被抛在世,他只有接受这一事实。同时也狠狠地在我的想象上划了一刀:她没有老。
“我是多么希望莱茵海娜被这二十多年的光阴变成一个满头白发,干瘪丑陋的老太婆。那种小巧利落,禽般锐利的美被悲哀磨损成皱纹和老年斑。但是,那不是真的。那块水晶玻璃在我的胸口捂热了又在抽屉里放凉了不知多少次,我始终不敢去找她。我是个懦夫,这点我绝对承认。
四
“然后呢?……”青年眨眨眼睛,偷看了一下表。
“那个春天我在布拉格。”老人似乎没听到他的话。“反复看《布拉格之春》和卡夫卡的《城堡》。每天做不同的噩梦。到三月里,我听说现任欧盟十五过警力协管因病辞职,由星寒顶班的时候,才发现:无论怎么逃避,结局总会来的。
“‘先生,您老了。’是这么对我说。
“‘然,我到底多大年纪,你恐怕早就知道了吧。’
“‘不止!’他在冷笑。‘您也不想想,这么个藏东西法,您是防官还是防贼?防偷,我明着告诉您,伯爵夫人和我都没这么卑鄙。防官,我申下搜查证来还有什么东西搜不出来?——国际刑警议会决定取消‘最高评议会’,另四位老先生都同意了,现在只差您的签字。‘
“那张纸轻飘飘地落在我面前,被他白皙的手指推近了些。他脸上没有冷笑,而是一种含混的平静。我没动作,他想了想拔出钢笔压在那张纸上。立正,对我敬了个礼。
“‘我有最后的否决权。’
“话音还没有落,他的肩膀突然一抽,来不及看清动作,一把极小口径的勃郎宁特制手枪便顶在了我的太阳穴上。”
年轻人条件反射性地一抽肩膀。然而老人的动作比他更快,一把拧住了他的手臂反按在桌面上。圆珠笔滚动起来掉下了桌,老人的手如老虎钳般有力,他丝毫动弹不得。脸被按在冰冷的塑料桌面上,因疼痛和恐惧尖声倒抽着冷气。
“真没想到,二十多年后又看到了这把手枪。”老人玩弄着从他袖子中落下的袖珍手枪,合上了保险栓。“你别看这小东西玩具一样,可比等重的黄金还贵。十几个人体工学学家费了半年多才设计好。唔,到你手里的时候改了些地方……好好拿着吧,别害怕。对不起,把你弄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