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要摆脱怪物般的哥哥,仿佛只有这样才能保证自己永远是人类,永远不要遇到血脉记忆里的东西。
女祭司与深渊中的怪物交合,生下孩子后会获得召唤古神重临于世的能力。尽管知道这个真相,奥修却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他们的母亲愿意这么做?这样能够得到什么好处?
直到长大后,与格兰密斯交谈,他才想到,自己的疑惑恰恰就是“马哈鱼不能理解人类的行为”。
群星到深渊之间存在着怎样的支配者,这是现在的奥修尚不愿想象的。他仍旧无法理解已失去人类思维的狂信徒们,他仍认为“人类”的身份很珍贵,不能放弃。
他很感谢中学时代偶然认识的一个普通人——也许以某种观点看来,赖尔并不普通了,一个打手、杀手,怎么能算普通呢。但相对帕法珀岛上正在发生和即将发生的一切而言,赖尔就是个普通人。
是赖尔·汉克让奥修觉得,即使已经像上岸的人鱼般站在岸边,目睹着另一个空间、另一个可能,自己也一定会选择潜回水中,继续以一条鱼的身份生活。
当再次与卡利亚德相见,奥修没想到他的哥哥仍保有人类的思维。不管是奥修自己还是安德森,以及卡利亚德,他们都曾被格兰密斯的引导,可最后曾身为领路人的格兰密斯却陷入泥沼,一去不返。
此时此刻,卡利亚德战斗的姿态绝不能被称为人类……但他确实还是人类。
他避免践踏人类的遗体、毁掉从海中不断侵袭而上、越来越多的半边人鱼与深渊祭司……怪物的血沾染在他深色的皮肤上,他的目光坚定如常。
奥修知道,自己也一样。他和孪生兄弟之间有很多事仍待解决,但那都得在他们还能继续维持人类思维的前提下。
“你觉得我们会怎么样?”奥修问。
“最坏的结果是,‘我们’消失,但两位阿斯塔尔特之子却还在,”卡利亚德凝视着自己双手上的利爪,轻叹摇头,“我一直很恐惧,我怕真的有这么一天。它竟然来得这么快,我几乎从没得到过一个人该有的生活……你比我幸运得多。”
奥修点点头。他的哥哥说得没错,人类判断一个生物是否属于“同类”时最直观的的标准就是外表,在这方面,奥修比他的兄弟占了太多好处。
不过,就如船上的人会时刻担心自己落水、活着的人害怕自己会死去一样,奥修也一直都很害怕自己终于转化为别的东西。
故意丢弃卡利亚德时,他没有感觉到愧疚。当后来他继续一天天长大、接触更多这个世界后,他学到通常人们这么做后应该愧疚,他才开始感觉到愧疚。
当他在中学被一群精力过分旺盛的学生混混们欺侮时,他也没觉得这有多糟糕,他的梦境中时常浮现比这更恐怖、更邪恶的东西,它们预示着深海中的门打开、人类世界分崩离析。生活中也时刻有诡异的人远远监视他,他无法摆脱只能忍耐……
可后来他认识了赖尔·汉克,从那个人的反应里,他学到:似乎在人群中被排挤确实应该是一件坏事。
也许涉足些非法生意对奥修来说也并不奇怪,毕竟他缺乏某些同理心。他费了很大的劲才找到“边界”,这比他和格兰密斯学习古代咒语演化历史还难,但是他姑且算是成功地找到了边界。
然后,他觉得自己越来越像人了。从必须转学前和赖尔的分别拥抱开始,从他动用自己对世界、对人的理解来帮赖尔分析暴力亲子关系开始,从他们之间的通信、再次相遇时颇像普通老板和打手的对话、他亲手磨的咖啡开始……他发现,不管原本的命运是怎样的,只要有什么东西维系着你与这世界关系,你就不会消失。
他们走向沙滩。人类在这里几乎化为单纯的肉块和血水,他们融入沙粒,渗入白色的细沙之下。海水和远方的天空依旧黑暗,浅海处伫立着一扇巨大的门扉——不停开合着的断头台。
就像赖尔和安德森曾见过的一样,它不停开合,刀口另一侧的世界是一片鲜红。那些红色不停从刀下溢出来,人类在自相残杀、深渊祭司和半边人鱼们也享受着混乱的盛宴……尸体在巨大的断头台下堆积,像是一层层台阶。还没死但明显意识不清的人类和怪物们踏着尸体走上去,一批批地被铡刀碾碎。
每多一些人走向它,另一端红色的天空和空气就向这边多蔓延一点,沙滩附近的天空已经是金色与红色构成的了,地面也出现了白色、灰色以及两色交杂。
断头台就好像是一个口袋的边缘,另一侧的东西正被一点点翻出来。
在“门”边有个熟悉的身影,穿着笔挺的西装,身材修长优雅。
格兰密斯像是根本没看到这对兄弟般,只是专注地吟诵着咒语。
“卡利亚德,是什么让你仍然保持着理智?”奥修问。
卡利亚德眯起红色的眼睛,手指关节发出细微的摩擦声,指尖利爪又伸长了几分。
“我不像你那么贪心,竟想要完整的‘人类的生活’……我这个样子注定得不到它,”卡利亚德回答,“如果说,是什么让我仍觉得自己是人……我想,是养母玛德琳曾在我额头上留下的那个吻,还有格兰密斯收留我、和我平等地谈话的那些日子……以及当安德森从我手里接过去橘汁的时候。”
“安德森敢喝你的橘汁?”
奥修这句话的尾音还没结束,卡利亚德已经向浅海处尸体台阶边的格兰密斯冲了过去。
他发出不似任何已知生物的咆哮,由平时双腿步行的姿态,变为野兽般的四足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