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桑_严歌苓【完结】(16)

2019-02-20  作者|标签:严歌苓

那我们到底来gān什么?

大勇呲牙一乐:来抢人啊。

门开了条缝,看门老头看看他们又看看身后,问:找谁?

找个叫……

大勇手及时拍他一下后脑勺,抢过去说:找个叫阿福的。他将礼帽在胸前一捺,大可不必地鞠了一躬。

看门人去报了。门缝合上,同伙们全转过脸瞪大勇:哪来的阿福?

大勇仔细将帽子戴回脑袋,以鼻梁去瞄准帽沿正中,两只眼斗起jī来。他指名找阿福,女gān事们便只会把阿福藏起。阿福是药房老板十二岁的童养媳,一天被女gān事们突然拯救了,给老板买的三两卤鸭舌还提在手里,就进了这改良学堂。大勇把被拯救的女仔们在脑子里记了本账。年轻的女gān事出来了,对大勇和其余凌然扫一眼。什么阿福?我们名册上没有她。

那你们名册上有谁?大勇嘻嘻笑着,眼睛仍有些斗jī地盯着她细腻的脖子。

她感到自己在某种程度上给冒犯了。名册上有谁不关你事。

哦。大勇说。

请你形容一下她的特征。她对大勇说。

大勇略向前伸着头,两肩微微向耳朵夹去,整个身形蠢而怯懦。这掸子使多尔西认不出他是两年前那个珠宝一身、满脸霸气的骑马人。大勇操一口纯正的洋泾浜英文,还不断把眼珠四面八方翻来转去,在脑子各处搜找某个词汇。这是大勇的一贯伎俩。让对手轻视他,过低估计他的能力。最要紧的一点:一旦这事牵出官司,他可以借语言障碍回旋。

多尔西对他的警觉松下来,说:好吧。她看看他们的人数,又说:你们只准进两个人。

大勇说:谢谢小姐。他转过脸,小姐说了,留两个人在门外,其余都可以进去。

多尔西来不及纠正他,五个人已挤开门,进到院内。多尔西嫌恶地看着大勇热切谦恭的笑脸,说:我讨厌你的门牙。

大勇说:我也讨厌。

一楼的教室里,二十多个女孩一齐停下手里的活路,看着大勇和同伙们。她们围一张长形桌坐成一圈,每人面前堆着铅印的圣经书页。她们每天将它们装订四小时,再将它们读和写四小时,然后唱它们两小时。

每次来此地寻女孩都不成功。这房子修了完整的暗道,大门口来人,一通报女孩姓名,里面就开始藏人。只有一次,两个人装成修水道的进来,摇身一变掏出拴人的链条。女gān事们什么也来不及做,眼看他们把个十一岁的女孩带走了。

多尔西静静随大勇在二十几个女孩脸上停一阵,又走;走过去,又回来。

找着了吗?她问。

大勇不吱声。他要找的人当然不在这二十几张脸里头。

那我就要送客了。多尔西说。谢谢。大勇被送出那教室。大门在右边。多尔西说。大勇对同伙们说:大门在左边。

一行人调头便上了左边的楼梯。多尔西愣住,大勇也陪着她愣。同伙们在顶层阁楼大吼大叫地将扶桑拴起。铁链子早套好扣子,拴住了抖一抖就成了锁。铁链唏溜唏溜的响声在楼下都听得清晰。

见大勇出现在门口,扶桑嘴半张开,记忆上来一半却冻结住。

大勇说:你真不客气啊,把首饰柜都偷空啦。

扶桑眼睛慢慢落在自己脚尖上。她发髻给抓松了,头发老大一蓬。

玛丽这时叫来一个高个女孩做翻译,说:一个字也别漏。

多尔西走到扶桑身边,说:别怕,我们知道这是瞎话。她转脸向大勇:天大的瞎话,她是我们从死亡里救出来的!

大勇一把将扶桑拉过来,几乎是同时,他一拳打在她脸上。这一来扶桑便不在多尔西的关怀保护之中了。

又一拳,扶桑给打到了墙上。

两个女gān事嘱地惊叫,蒙上脸,拒绝去看这场野蛮。大勇对扶桑轻声说:别生气,我摘下戒指揍你的。他又一拳过去,说:你看,你牙都没给打掉一颗,他转脸向两个女gān事说:我也是帮你们揍一揍——恐怕她也偷了你们不少东西。他再挥拳。

别打了!多尔西叫道,看上帝份上!玛丽也叫:不准打!野shòu!……

你问她自己准不准打?大勇指扶桑,你看,她不反对。他又对扶桑说:放心,我不会把你天日揍出去的。别打了!别打了!

她是个天生的贼,大勇边打边对两个女gān事介绍道:你绑了她的手,她脚丫子都会偷!

没人注意克里斯此时正站在,从半掩的门缝,从挤挤撞撞的人头空隙瞪着拳头下的扶桑。

大勇收了手,正正衣帽,对其他四个人说:行了,可以带她走了。

多尔西说:你不能带她走!

玛丽说:你们别想再从这院里带走任何人。

大勇说:这是我们中国人的规矩,贼捉住了,归失主。

我们没见她偷!你有证据吗?大勇对她俩婆婆妈妈的好心眼表示宽恕,咧嘴笑笑:

告辞啦。回去要慢慢揍,证据就揍出来了。这样吧,你一定要捉她走,我跟着去。大勇看看如此义勇的年轻圣女,头疼地笑道:哎呀小姐,我们屋挤,狗都上下甩尾巴。

别打算让我罢休。玛丽,请帮我拿一下我的帽子手套。我去定了。她是我们拯救的姐妹,你们俩让我挑,我宁愿相信她!我必须呆在她身边,直到你们拿出证据让我服气!我不相信她是个贼,除了她自己承认。

大勇挥手:带走啊,瘟了你们?这两个洋婆连蚂蚁都踩不死!见他们还迟疑,大勇吼:丢你老母死你全家!玛丽对当翻译的女孩说:一字不漏地给我翻译。大勇对那女孩说:你敢,我过两天来捉你去煮杂碎。

一个男人上来拽扶桑胳膊上的铁链。

年轻的多尔西却平伸双臂挡在扶桑面前,如同个十字架。

大勇说:推开她,走啊!

克里斯发现扶桑此刻正在看他。她并不清楚人们在争闹什么。她以局外人的宁静将一线血舔回嘴里。

这时人们听到一个声音,说:我是贼。我跟你们去。人们把打闹纠缠静止在一个奇怪的姿势上。

扶桑又说:我偷了首饰。

她低下脸,深深微笑给自己。

只有克里斯隐约看见那个微笑中的称心如意。

克里斯在几年后会真正懂扶桑这个笑。

那是他十七岁的一个早晨,这个深深的微笑突然又回来,他心里一震:原来是这样。那时的他在一艘远洋轮上,已懂得了许许多多令人无望的事,也就是说他成熟了。人成熟的标志是对无望之事的认可。就在那个风华正茂的十七岁的早晨,克里斯懂得了扶桑这一刻的深深微笑。

她的确是笑给她自己的。

在这一笑之前,她说:我是贼。我跟你们走。我偷了首饰。她没料到自己会说这几句话。在她那样笑的时候,她明白了自己是什么。她明白了自己那个在苦难中偷欢的天性。

或许早在她恢复原形一般穿上红衫子那天,那念头便进入了她:克里斯和所有男人一样,亲近的是穿红衫子的她。那血污和破旧的红色绫罗是她的原本,已成了她的肌肤。那罪一般的深红是她本性的表征。没了它,她的形状和色彩就流失了,化成了乌有。

克里斯在十七岁这个早晨想起他第一次进入那洁白房间,看见一个穿僧侣的白麻布袍的女子倚在chuáng头,向他微笑,他没有走近她。陌生和空旷就在几步距离中。他坐在墙角落的椅子上,拼命告诉自己:这女人是扶桑,是个像诱惑本身一样美的东方jì女。可是不灵,他对她鬼迷心窍般的感觉不在了。

她似乎也发现了她的变化。她拆散整齐的辫子,手指懒懒地绕着发梢。

他没一点走近她的欲望。他依旧是喜爱她的,但距离在这样的喜爱中显得必要和得体。

白麻布袍的粗糙和朴素使一种可能性从她身上显露出来,那就是她作一个极平凡的、黯淡(如他母亲一样)的女人的可能性。白麻布给了她一种规范,抹去一切魔一般的东方痕迹。

她的微笑也失去意味了。在她对一切痛楚和罪孽全身心接受时,她温暖的笑是那样的安慰,人在这笑中感到羞愧,同时明白自己被宽恕了。而在宽松无形的白麻布里,那笑是舒适,无所用心,仅仅是微笑本身!

那次克里斯在半小时后离开了扶桑的病房。以后的日子,他来了便走向墙角落的椅子,像例行公事。他得不断鼓舞自己:看,这是被我救出的一条命,她一天天在健康正常起来。有时他会忽然想:那么我还来这里做什么呢?他和她之间不再有任何特殊的东西,白麻布形成的规范使他们像一切人那样无动于衷的往来。他渐渐缩短了对她的探望。三十分,二十分,十分。

他终于决定这探望对她和他都是多余的那天,他上楼梯,听着二十几个女孩从口腔而不是从任何稍深些的器官唱出的歌。他见扶桑的门没关严,伸手去敲,但手举在那儿默然了。门缝阔展开来,他看见红色柔软的质料裹住的肉体向他扭转过来。

扶桑在一面梧桐叶大的碎镜子前,向他转过脸。那不gān不净的深红刺痛他一般,他感到整个知觉流动了一下。即使十七岁这个早晨,克里斯回忆到此,整个知觉仍有那样一下流动。那么迅速地流遍他周身,他像十二岁第一次见到这个女子一样目瞪口呆。

她使那透不过气的洁白红了一片。红色晕开在平板的白光中,晕出一摊。

她的手举在一侧修正仅剩的一只耳环。手静止了,耳环却不肯静止。她完全转向了他,红衫子又使她圆熟欲滴!

她饱满的整个胸怀都张向他。

他一步一步向那胸怀走去。与第一次不同的是,他明确地感到这不止于此,绝不止于此,每一步都有下一步;当他走得与她没了距离,也还有个下一步。

十四岁的克里斯不懂这个扶桑的复活,一个突然的色彩还原。

扶桑在深红的薄绫罗下细碎地动了,那么细碎的肉体动作也被红衫子表现了出来。抑或它本身是活的,布满神经。

他也像十二岁时那样,走到她的气息中。不同的是十四岁的他几乎高出她半头。他对于下一步再往哪走已很清楚。

下一步可以有无数。十七岁的这个早晨克里斯细数那一个个下一步。

下一步可以是在无路可走的绝境中再走一步,便走进了她。

他说:跟我走吧。做我的秘密情人,像我的家族中的男人们。这是另一种下一步。

还有:他将她郑重地、缓慢地抱进怀中,郑重而缓慢地将一个盟誓烙到她嘴唇上。

不必说一个字,他只需扯下胸前那根项链——那是母亲给他的,抓住她的手,将项链的圆坠捺在她手心,像捺,棋盘上最后一颗棋子。

抑或,他跪下,让她的rǔ房托着他的脸,让他吮吸他早已在她那儿嗅到的那古老、近乎蛮荒韵母性。

十四岁的克里斯对于手中把握的这无数下一步而狂喜。他看见红衫子在痛苦而快乐地扭动,耳环急喘、挣扎。

十七岁这个早晨他想,无论他当时触碰哪一种下一步,就会触动一个谜的未来,每一个下一步都将它更新更奇的下一步吐露给你。他清楚记着扶桑的手怎样落在他十四岁的肩上,他初次剃须的脸上。一层汗从他刚变得毛茸茸的胸脯上渗出来。红衫子使她周围的空气也微红起来。在那艘远洋轮上,十七岁的克里斯突然懂了那一切。他看着yīn暗早晨的海,几乎叹出声来:多么好的女人,诚心诚意地像脚下一杯土,任你踏,任你在上面打滚,任你耕耘它,犁翻它,在它上面播种收获。好在于她的低贱;任何自视高贵的女人身上的女性都gān涸了。带着gān涸死去的女性,她们对男人有的就剩下了伎俩;所有的诱惑都是人为的,非自然的。从这个时候起,女人便是陷阱,女人成了最功利的东西。克里斯在自己的社会中看到足够的女性,早已gān涸的女性。这个海洋上的清晨他想,扶桑是个真正的、最原本的女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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