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桑_严歌苓【完结】(17)

2019-02-20  作者|标签:严歌苓

那泥土般的真诚的女性。

就在十四岁的克里斯站在扶桑的红衫子面前,意识到那些一触即发的下一步时,门嗵的一声被撞开。

接下去是玛丽那砖石倾塌般的指责。

指责中的扶桑是个着红衣的猛shòu,克里斯是被诱到它嘴边的猎物。你看,事情也会有这样的下一步。事情可以被理解成这样,以一个解救妇女组织的女gān事的逻辑。克里斯见扶桑只困惑地瞪大眼,看着女gān事那颗正派的心在一对灰眼睛中狂抖。她边指责边在胸前画着十字。克里斯终于感到她是对的;他不应走近这个jì女,尤其在洁白如圣的房间里。

之后他常去扶桑窗下,却回避见到她。那片红色成了隐疾留在他身上。窗中不必有她,同样美满。

十七岁的这个清晨,克里斯看清了事情的顺序、逻辑和诗。

他忆起扶桑被掳走的情景。她被拳头打得满墙溅血,又被铁链不断拽回。在那一刻,十四岁的克里斯几乎冲进门,端起墙角落那把椅子去和那些梳辫子的男人拼命。而扶桑忽然看见了他。潜越过一屋子的bào烈,她向他偷递了一个眼色。似乎她与克里斯有个秘密的共谋,她在提醒他别忘了。抑或,她和他都不清楚那密谋究竟是什么,但它肯定是有的,存在着,该足使他俩不露声色,不与任何人计较。他见她的眼睛深奥起来,还有一丝儿俏皮。愤怒渐渐在克里斯心中平息,他和她就隔着那整场的bào烈和动乱默契着。十七岁的克里斯突然想起,对了,那是私奔一般的相互专注。

那个默契,是她和他从未吐口,甚至从未意识到的一个愿望:私奔。

意识到的一个愿望:私奔。

然后是两个女gān事以命相护。证据!不能带走,除了你们有证据!……

我是贼,我跟你们走。扶桑在这个关键时刻突然开了口。

若要从这白房子走出去,她必须是个贼。

她开始形成走出去的愿望时,或许早在玛丽谴责她的时候。或是红衫子被扔进垃圾堆的时候。她的原形在红衫子里;她的本性没了它便无所归属。

克里斯此刻终于懂了几年前的那个场景:扶桑被一群男人用铁链拴走;脸上带血,披头散发使她成为贯穿几千年历史的奴隶形象,然而她低下头,对自己深深一笑,为她得逞的一切,为她的自由。

事情多荒谬啊,克里斯在他三十多岁、四十岁,在他以后的整段余生中不断想到扶桑那笑给自己的笑。你解放她或奴役她,她那无边际的自由只属于她的内心。

这一切对于当时仅十四岁的他,是太难懂了。他看着扶桑被奴隶主驱出门,上了马车。

他始终记着叫大勇的奴隶主,他那张与全世界调笑的脸:小先生,欢迎再来逛窑子。

谢谢,你这小屎球。他笑着最后一个跳上马车。

克里斯回到家已近半夜。刚脱下靴子,佣人进来说:你父亲一直在等你。

父亲在他的起居室沙发上打盹,眼镜滑落在他薄而陡直的鼻子底端,如挂在悬崖上。他可以上去扶它一下,但他不。他不愿在这个时候作出对父亲讨好的动作来。他不愿任何类似拉拢父亲的行为出现在自己身上,以至使父亲误会他想徒劳地削弱一场谈话的严肃与冷峻。

他明白了事情非常不妙。一个十四岁的少年旷课、夜不归宿、无视家规,他不能再期待任何温柔的管教了。但他不会供认自己的真实行径。这个家允许沉默,否则不会有那些秘密的外族情人。

沉默使人诚实。诚实使人自尊。如果没实话可说就闭上你的嘴。父亲曾经这样说。那时父亲刚从南方回来。除了叔父,父亲向谁也不谈战争。他认为生与死在未经战争的人是另一回事,勇敢和残酷也都是另一回事。没经过战争的人连听的资格也没有。开始人们还不断向他打听,他总是疲惫而高傲地一笑,然后便是几句低声感叹。克里斯出生时,家里人早已习惯了父亲对战争的沉默。所有人装着不知他督战的帐篷里有过一个黑少女。

父亲醒来,眼镜落到膝盖的硬壳诗集上,再弹到地上。他没去看,眼睛直指向克里斯。没有了个从睡到醒的过渡,他一睁开眼便是犀利。

你等了很久了吗?父亲问。是的。克里斯答。

我没有歉意,因为我是等得更长的那个人。父亲说。克里斯看着他。

我能不能知道你为什么总让我在夜里等你?我有这个权力知道吗?

是的,你有这个权力。

一段的沉默间包括父亲进佣他把断裂的眼镜收人走亲掏剪子,剪去烟缸边那支雪茄的灰点燃说:秘密吗?

又是五分钟。我知道。克里斯说。你有把握?

是的。您一定恨那个把事情告诉母亲的人。

错了。我恨使你母亲痛苦的人。你被满田的红草莓引诱,去采摘。你被蛇咬了,你该恨蛇吗?不,我是你,我就恨草莓。

我请求去睡觉。

别担心,你睡不着的。你会整夜地想,怎么对付没有马的局面。怎么对付我。会有人骑马驮你去上学。除了上学你那混账腿不许迈出院子一步。我随时会差人叫你来见我。听上去怎么样?

听上去像囚禁。

不是听上去,小伙子,是事实上。

克里斯看着父亲,半晌,他说:没有选择吗?

有。另一个选择是去伦敦。你没有注意到你的英文吗?所有人大概都注意到了:你讲得像亚洲人一样粗俗。克里斯猛抬头看父亲。

这样的英文如果出自一个huáng面孔女人的嘴,我会说它挺逗,或者,可爱。老父亲的目光直率地端详儿子。你是不是想告诉我,我今晚的话出奇的多?

是的。

你不喜欢我这样的暗示。不喜欢。

好极了。你他妈的立刻停止去见那个中国婊子。

我可以试试。

没关系,假如试得失败了,你可以去伦敦。

你像挺吃惊似的。是的,我们是有一阵子没见面了。从你进了拯救会那间隔离病房,我总想着不该太打扰你。那座房子被改成了纪念馆,纪念曾经救过你和所有中国jì女的两位女士,玛丽和多尔西。我还见到了最后被拯救的那个女人。她七十九岁了。住在一间寒伧而洁净的小公寓里,冰箱几乎是空的,穿着六十年代的保守衣裙,是从“救世军”买来的。她热情洋溢地向我讲起伟大的拯救运动。她让我想起********运动中的许多女革命者,理想做伴,进入风烛残年。她所有的骄傲是被拯救和拯救别人。我忍不住谈到你。她是从前辈拯救会姐妹口中认识你的。因为我和她共同认识的你,使我答应下次再去看她。

大概已没什么人向她打听拯救会的功业了,所以她见到我才这样意外和激动。我们谈到华人不太记得自己初登金山海岸的情形,白人更不记得。因为记得就会使双方感到一点儿窘迫。白人曾经将有色人种十分客观地评比过,在一八七。年的圣弗朗西斯科的报纸上。评比结果,百分之五十的人认为中国人是比黑人更低劣的人种,百分之三十的人认为中国人的低劣程度相等于黑种人,百分之二十的人认为中国人不如黑人低劣。我们还谈到杰克?伦敦,我问她是否知道这位中国人崇拜的小说家对中国人的评价,她说她不知道。我说我并不记得这位小说家的语录,但大意我永远不会忘。他认为中国人是yīn险的,懒散的,是很难了解和亲近的,也不会对美国有任何益处的。然后我笑笑说:他是我童年最喜欢的一个作家,因为他对于láng有那么公正的见解。

然后我去了海港之嘴广场。那里聚着许多中国的老单身汉。从七十年前,单身汉们就在这里下棋、唱戏、讲jì女们的故事。他们是上过海的,上不动海了,便来到这里。也有的在农场里gān了一生,gān不动了,悄悄离开了农场。他们一辈子都没把那笔娶老婆的钱攒足。他们再穷也不流làng、行乞。一百多年从你到我,中国人极少穷得去行乞的。他们有的穷疯了,但也都是些文疯子,不动粗。没疯的一天只吃一顿,安静地维持着饥饿中的尊严。他们含辛茹苦和自律的程度是杰克?伦敦不可能想象的。

他们也是知道你的。你的故事就是从这广场走了出去。

我看着已成为名jì女的你。在下午的光线里你更显得新鲜丰满。因为下午太阳将落时分是你的早晨。你眼中有那么多满足,更加无所求。一夜间你成了名jì。我翻遍了书,问遍了人,想找出你成名的真正原因。

有人说你成名的原因是大勇。有的说是克里斯。还有说法是那桩大****事件。显然错了,在事件前你已成名。也有人说是因为港口之嘴广场的角斗。

你见我书架上堆的这一百多本书,也为难地笑了。你当然为难,人们怎样去为你死为你生,你怎么会知道呢?知道又能怎样?

我看着广场的地形。我看着周围的几灭几生的楼群。你怎么可能知道蔡铁匠为两彪人马打兵器打出一望无际的地产?叮叮当当的打铁声夜夜敲到天亮,敲到窑姐们也chuī了蜡去睡了。

你死也不会想到那些闪着凶光的兵器和你有任何关联。

你活你的,为那个只有你自己知道的道理微笑和美丽。

有时,虽然你就这样近的在我面前,我却疑惑你其实不是我了解的你;你那时代的服饰、发型、首饰只是个假象,实质的你是很早很早以前的……不,比那还古老。实质的你属于人类的文明发育之前、概念形成之前的天真和自由的时代。我不说人人说的伊甸园。伊甸园已成了概念。这大概是你成名的真正原因。因为每个男人在脱下所有衣服时,随你返归到了无概念的混沌和天真中去了。那些为你厮杀的人根本不知你被拯救会救了,正在一间连蜘蛛也活不下去的洁净房子里。甚至没人记得这场大型角斗的祸根是你:你同时同地给两个男人一模一样的希望,却不是故意。没人记得他们的仇恨从何而来。仇恨自己也会成长、发展、变异,变成独立的东西。独立到不需要仇恨的缘故。

好,你看,他们给战斧、大刀武装起来了。最要紧的是被仇恨武装起来了。他们将刀斧别在腰带上时,绝不是为了你。而是为了一个来由不清因而显得尤其纯粹庄严的仇恨。仇恨是共同的,他们在仇恨上毫无分歧。他们将朝约定的港口之嘴广场进军。后事已安排妥:壮士若一去不复返,他们在中国的父老将收到一笔由亲密朋友、把兄弟凑的抚恤金。

过于沉重的步子使他们行进得很慢。每人都刻意打扮过:头皮刮得青光如卵,辫子上了油,一股肥腻的月桂香气。他们一律穿牙白绸马褂,牙白绸裤,这样血溅上去会很好看。褂子一律不扣,当襟两排长扣密齐地排下去,风一chuī像扬帆鼓风,出来闷声的哗哗哗,相当悲壮。

在角斗海报张贴到全唐人区的公共场所之后,洋人报纸上也刊出了广告,说这是东方罗马角斗,并是大型的,几十人对几十人的肉搏。港口之嘴广场地形完美,四周楼房的阳台便是观战台。一个星期前,洋人们叩开楼房的门,问:您的阳台出租吗?我愿意付一小时五块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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