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琰摇头:“若是让他死得太痛快,我会不甘心。可就算我慢慢折磨他,也并不会觉得好过。这个人留在大昭,终究是个祸根,所以我想,干脆把他送到你手上,你杀了他也好,慢慢给他苦头吃也好,总之,不要再让我见到他。”
棘连挑起眉:“你就这么相信我?”
“我相信你的手段,更相信你对他的恨意,”杨琰拍了拍他的肩膀,“毕竟,阿妈待你的时间比我还久,她死的时候,你可能比我更难过。”
棘连脸色微变,他又想起了那个美丽温婉的女人,想起她温暖的怀抱和她低声哼唱的歌谣。他沉重地点头:“我知道了。”
“既然你肯答应,那再好不过,”杨琰站起身,低声道,“我出来了很久,该回去了。”
他整理着衣襟,自嘲般笑了笑:“以我们现在的身份,这样的会面好像太过招摇了。”
棘连也跟着他站起,低声道:“以后,还有机会再见么?”
杨琰稍稍一顿,点头道:“会再见的。”
棘连又问:“会是以朋友再见么?”
杨琰又沉默了片刻,才缓缓道:“就算不是以朋友相见,也不一定是以敌人相见。”
“哦?”
“燕虞与大昭如今虽是敌国,可说不定将来,我就有能用得到敌国的地方。阿史那棘连,”杨琰第一次这样称呼他,“到那时,还请你助我一臂之力。”
棘连沉沉地看向他:“穆王殿下,你应该知道,我们燕虞不会平白受人调遣。”他顿了顿,“还是说,你要动用那件信物,让我父汗兑现他的诺言。”
杨琰摇头:“你未免太小看我。那件信物是父王留给我的,他的本意是让我用它自保,可其实我并不需要。我所要走的路,只能依靠我自己,绝不会动用到延图可汗那份尊贵的承诺。”
“再说,”杨琰冷冷笑了一声,“我甚至不确定,延图可汗是否想过要兑现他的承诺。”
棘连显得有些意外:“也奚,或许我从没有真正地认识过你。”
“这并不重要,”杨琰摇头,“你只要知道,倘若我的路上需要你,我会向你伸手,递出你绝不会拒绝的条件。我说过,我们不再是朋友,也不是敌人,但或许,会是盟友。”
“盟友?”棘连有些好笑,“我和你的伴当曾经结过血盟,难道又要和你结盟?”
杨琰也笑:“我也不曾想,可是,若跟你做敌人,太危险了。”
棘连伸出手去,最后一次与他交握,他紧紧盯着杨琰的眼睛:“不,也奚,你这样的敌人,才是真的危险。”
河西凉州,拓跋府。
立着两面雷鼓的府门前,穿着皮甲的东胡士卒们正来回巡逻。
自从去年拓跋信被人下毒之后,便一病不起,因拓跋家主在东胡人心中占着至高无上的地位,被称作“东胡八贵”的八个大家族都派了人到凉州来,等着家主更迭的消息。八贵手中的军队也跟着驻扎到了凉州左近,城内城外都是各家兵马,因各家所拥立的继任者不同,很快,便有了针锋相对的架势。
然而老家主拓跋信一直没有咽气,甚至在病时还一刀斩杀了作乱的分家,八贵本就对这老家主敬畏至极,又受了震慑,终是没有人敢再轻举妄动,凉州城内勉强维持住了一片平和的局面。
可是谁都知道,这看似平和的局面已维持不了多久,拓跋信迟迟没有传下家主令,一旦他去世,家主之位必然引起八贵争夺。到那时,整个东胡,乃至大昭的局势都岌岌可危。
这种情形下,不论是东胡大都护们,还是都城建安的目光,都牢牢盯住了这座拓跋府,而此时的府内却是出奇地安静。
洛兰端着乌沉沉的药碗缓步走过穿廊,药碗里弥漫着苦涩的参汤气息,让人闻着都有些皱眉。这锅药汤是她从清晨起亲自熬的,自从两个月前她的孩子满月,她便搬到拓跋府邸,专心照顾起那个病重的老人。
其实府邸里仆从很多,根本轮不着她来动手,可她却坚持如此。她心里到底是有些愧疚的,毕竟向拓跋公下毒的那个人,是她的亲兄长。她当日知道此事时比谁都恼火,只觉这些年看尽了自家人作恶,连同自己都颜面全无。所幸旁人却清楚,这位洛兰姑姑跟她家里那些人全然不同,就连拓跋府的大管事也敢把照料拓跋公的事都交给她。
洛兰记得自己很小的时候,拓跋信便已是响彻西北的名字了,谁都知道这位东胡少主骁勇善战,英雄盖世。可转眼间,他便垂垂老矣,只能在病榻上度过余生。这两个月以来,她看着老人越来越衰弱,心里不由发慌。前些天她偷偷听那两个都城来的太医说起,拓跋公怕是撑不过这个月了。汤药对他已失去了作用,如今每日只能用上等的老参熬汤给他吊着命。
她端着药汤,走到那间堂皇的寝殿前,抬起手,叩响了门。
“谁?”
“是我。”
很快,门从里面被拉开,守着拓跋公卧房的是一个眉眼锋利的少年,他的手始终按在腰间,像是随时准备着拔剑。看到洛兰之后,他略略放松下来:“洛兰姑姑。”
“拓跋公今日怎么样,精神好些了么?”洛兰低声问道。
少年颓靡地摇头:“晨起到现在一直没吃东西,话也说得少,一见我就问,‘他来了么?’,我看他是已经糊涂了。”
“别胡说,”洛兰轻轻斥道:“拓跋公只是在等人。”
“等谁?”
洛兰犹豫着还未回答,外面已传来仆从的大喊:“穆王殿下的车驾到了!”
第77章 家主
洛兰一惊,立刻便要出门迎接,然而大批人马已浩浩荡荡进了内府,这些人马皆是拓跋信的嫡系部属,领头的赫然便是她的丈夫拔列炎。拔列炎穿着戎装,神色郑重地在前引路,直到寝殿外,方停住脚步,侧身让到了一边。
在他身后,一个单薄人影缓缓步入,那人年纪很轻,大约刚及弱冠,穿着淡青色浣花锦袍,一身常服并无显眼之处。然而内府众人先前已听到通传,此刻又见来人气度尊贵,当即便明白过来他的身份,纷纷俯身跪了下去,口称穆王千岁。只有洛兰站在寝殿门外,迟迟没有跪下,她有些茫然地回忆起曾经的那个孩子,不知怎的,却和面前这位年轻的穆王无法重合。
“少爷。”她按照东胡的习惯,向杨琰喊了一声。
杨琰的脚步停住了,他抬起眼睛,微微一笑:“洛兰。”
这一声呼唤让洛兰忽然眼眶s-hi润,想要伸出手去,捧住他的脸,像从前一样轻轻吻他的额头,可她终是局促地在门边站住了,低声道:“拓跋公一直在等你。”
杨琰被引着走入了寝殿,内室里弥漫着浓重的汤药味,他听见悉悉索索的响动,伴随着老人沉重的呼吸响起,而后老人的声音向一旁虚弱地道:“你下去吧。”
仆从低低应了,快步退下,房内再次安静了下来。
“琰儿。”老人低低地道。
“外公。”杨琰向床榻的方向走近,他微微欠身,在榻沿边坐下,“听两位太医说,你这几日不大好。”
老人呼哧呼哧地喘气,低声咳嗽:“一直都不好,那两个没用的太医常过来诊脉,却又治不好我,只是每天给我灌难喝的汤药,把我折磨得生不如死。”
杨琰轻轻道:“徐语堂、严修儒二位都已是太常寺脉息最好的大夫,只是外公先前被人下的毒药x_ing极烈,纵然两位太医竭尽全力,却也难以回天。”
“我是要死了么?”拓跋信喃喃道,他斜倚在床头,看向面色沉静的外孙,低声道,“你是知道我要死了,所以来看我?”
“外公。”杨琰低低喊他,握住了他苍老的手,“你心里其实不想见我的吧,记得上次在建安相见时,我光是听着你说话,都能感觉到你对我有多失望。
“我当然会失望,”拓跋信蓦地推开了他的手,“事实上,从你出生那刻起,我就已经失望透顶。”
那是不加掩饰的冰冷语气,丝毫没有祖孙久别重逢的喜悦在其中,老人费力地欠起身,一双眼睛浑浊而枯涩,冷冷地盯视着他。
“你阿妈还是个少女的时候,就有预言,说她的孩子将来会成为天下的主人。所有人都以为这预言昭示着拓跋家又要出一个新的皇后,可谁知,孝宗拒绝了与拓跋家的联姻,立了高氏为皇后,这件事一度让我觉得屈辱,更让我恨透了杨家宗室。我想将来天下的主人或许根本就不在大昭,我要为阿依那,还有她将来的孩子,谋一条新的出路。我开始谋划,想要离开大昭,却被穆王杨烨阻拦,他百般恳求,要以正妃之礼迎娶阿依那。你不会知道,我有多不情愿把阿依那嫁给他。他曾立过两任王妃,我唯一的女儿,竟然只能成为他的继室。可我又想,这或许便是命运,穆王权倾天下,他的儿子说不定能争过皇帝的儿子,成为天下的主人。”老人说话时带着沉重的喘息,“这些年,东胡人一直为大昭戍守疆土,地位却早已不如开朝时那样尊贵。所以,我比谁都希望我的外孙能够得到天下,他将会是东胡新的少主,像太宗皇帝那样,振兴东胡的势力。为了这个目的,我献出了我的女儿,我最心爱的女儿……”
他的声音中饱含着痛楚,低得发沉,可很快,他抬起头,像是暴怒般大吼:“可这一切换来了什么,换来一个惊天的噩耗!我的外孙竟是个瞎子,他永远也不会成为天下的主人,难道我不该失望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