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一根早已绷到极致的皮筋,已经这样维持了很久很久,说不定哪一天,就会突然断裂。
“爸爸,我想回家。”靖云的声音很小,很弱:“不是这里,也不是那座大房子。很早很早以前……我和你,还有妈妈,三个人一起住的地方。爸爸,那里是我们的家乡呢。”
…………
夜晚12点,整栋房子都还灯火通明。
几位医生在相邻的客房休息随时待命,靖云卧室开着小灯,李文嘉在一旁的摇椅中小憩,梁以庭则坐在一张椅子中看书。
“怕什么,这么多医生在,他死不了。”特地调暗的卧室光线下,李文嘉一直睁着眼睛看着靖云,梁以庭是用这句话哄他入睡的。
纵然在他心里两人关系已经到不可能挽回的地步,但潜意识中,梁以庭,似乎只有他才能说出这句话,只有他说出的这句话,才能让他安心。
靖云模模糊糊地睁开眼,看到软管中的点滴,华丽的大吊灯……
梁以庭把那字典厚的书合到一旁,怕吵醒了李文嘉,声音放得很轻:“醒来把这些药吃了。”
他拿起旁边保温水壶,在杯中加了些热水,药都摆好递到他面前。
靖云睁眼躺着一动不动,于是梁以庭将他扶了起来。
“不要你喂我!”
“轻点,你爸睡着了。”梁以庭忍耐着好脾气,把水递到他唇边。
他不说还好,一说到他爸爸,靖云立刻被触动了什么似的,沉重的脑袋里一阵翻搅的不适,猛地一推,直接将梁以庭手里的杯子掀翻了出去,梁以庭也是措手不及,脸色一下子变了。
夜深人静时玻璃的碎裂声有些刺耳,李文嘉瞬间惊醒。
“你想干什么?”他三两步冲到床前,本能地护住了床上的靖云。
因为梁以庭实在面色不善,李文嘉像护犊的狗似的,对视中眼里也有了敌意。
持续时间很短,梁以庭收回目光,毫无笑意地笑了一声,转身走了。
这件事之后谁也没有再提,因为比起靖云的病情以及李文嘉对他大起大落的恩怨情仇,这件事实在不足以挂齿。
十来天后,靖云的烧渐渐退了,身体整体状况都趋于稳定,一行人趁此时机飞了回去。
梁以庭的生活也终于渐渐恢复正常。
之后,似乎就再也没有与那个孩子说过话。
梁以庭是高高在上惯了的,从来只有人在他面前自讨没趣,不可能反过来,更何况还是那么一个本不该出现在他与李文嘉之间的异类。
——是异类。一个事实上一直以来就没有任何好感的异类。
哪怕是差劲点的普通孩子,他都不至于用这个词来定位他。
他整个人都透着种病态的百无禁忌,无论是男女莫辩的身体,还是那张根本不适合长在孩童脸上的漂亮面孔。他仿若随性而生。就像寡淡的棉花植株上骤然开出了一朵艳丽牡丹,美好抵不过扭曲与怪异。
这种“百无禁忌”渗透到角角落落,几乎令人担忧他下一刻就会做出惊世骇俗的事情。哪怕有一天,从那个孩子嘴里说出他爱上了自己的父亲这样的话,梁以庭都不会觉得奇怪。
可不奇怪并不代表他不介意,他介意一切失控的、无法掌握的东西。
在偶然间又一次见到李文嘉为他上药的情景时,那异端一样透着诡异的畸态身体让他瞬间怒火滔天。
李文嘉显然是不能够明白他的思维与体会,甚至觉得梁以庭思想龌龊。
然而那种无名的怒火盛到无需任何语言,李文嘉感觉到危险气息。纵使梁以庭除了那句强硬的“让他自己弄”之外没再多说一句话,两人无声的对峙却已经像是吵了一场无比激烈的架。
梁以庭离开时怒气冲冲,还带着某种令人作呕的感觉,或许又会气上一阵。
不过差不多临近年末,各种酒会应酬多了起来,赶了几场之后,就没功夫再去过多纠结这些有的没的。
他衣着光鲜,在踏入那特定的人群与氛围中时,自然而然能换上一副全新的面孔,或许带有笑意,看起来却仍旧不好亲近。像是隔了一层玻璃罩子,他的微笑,就单是一个浮于外表的俊美印象,从他的面孔上看不到此前所遗留的任何情绪。
这是一场私人名义举办的名流宴会,大厅中央的舞池中旋转着一对对绅士佳人,女士们作为成功人士的太太露面,打扮皆是华贵大方。
一曲结束,走下一名中年男子,大概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气色颇好,周围三三两两的有人前去敬酒,恭贺他政界道路一帆风顺。
那男子打点完毕,才熟络地与梁以庭招呼:“多年不见,还是‘孤家寡人’?”
梁以庭与他说得上是有点交情,却对这个话题没兴趣,只与之前那拨人一样,端起酒杯与他碰了碰,恭贺他即将当选。
对方谦虚一笑:“还没一撇的事。说起来,你对从政倒是一直没什么兴趣。”
梁以庭唇角微翘:“我黑道出生,这么明目张胆不合适吧,最起码洗白到三代之后啊。”
男子又来了劲,拍了拍他肩膀:“我记得你也该三十多了吧?还是独苗。不管怎么爱玩,差不多就先找个女人生孩子吧。”
“……”
“年纪大了,男人那细胞质量会下降,影响后代生长发育,而且……”他晃晃酒杯:“你还那么爱酗酒。早点做打算,别浪费了好基因。”
梁以庭呛了一下,手指覆着杯口,将杯子放进了路过服务生的托盘。
“听说你这两年在投资博彩业?澳门?”
梁以庭清了嗓子:“美国。澳门差不多已被六大家族瓜分了,新政策马上出台,也不是什么好动向,蚊子肉罢了。”顿了顿,笑道:“你有兴趣?”
男人不置可否:“我有个朋友,对这方面倒是一直挺感兴趣……”
话题还未展开,男人“嚯”地一声,又换了方向:“小维。”
“……吴叔叔?”来人正是简洛维。
梁以庭笑了笑,看来这一天并不适宜聊天谈正事,正打算离开,男人却又亲切地作起介绍:“梁先生,这位是我老友的儿子,简蕴集团简洛维,去年才刚从学校毕业。小维,这位大概也不用我介绍了,梁以庭先生。论辈分,你也该叫他一声叔,不过他比我长得年轻多了,这真是生生叫老了,哈哈。”
简洛维涵养再好,对着梁以庭听了这番话,脸色也开始变差,“我的确认识他。”
“哦?是吗?”毫不知情的男人依旧笑眯眯。
梁以庭忽的像只装模作样的老狐狸,心平气和地朝他伸手,嘴角噙了一丝笑。
简洛维维持着基本礼仪,上前与他握了握。
一股淡淡的,几不可闻的香味飘入鼻端。
是从简洛维身上散发出的男士香氛的味道,如果不是觉得太过熟悉,他压根就不会注意。
因为气味太淡,又混合了他身体本身的味道,所以一下子无法确认。
但还是,太熟悉了。
梁以庭嘴角的笑意渐渐消失,手上动作瞬息之间也似乎忘记了,直到简洛维抽回了手,提醒道:“梁先生,你怎么了?”
梁以庭这才恢复原状,他不动声色地吸了口气,淡淡道:“没什么。”
这确实不是一个适宜谈正事的日子,那么其他的交际也就变得多余。晚宴未完全结束时,他便离开了。
黑色轿车在路上行驶,梁以庭望着车窗外飞速后退的夜景像是在发呆。
车子忽的急刹,让他回过了神。开车的是个面生的司机,显然各方面都比不上他那名左右手阿七,大约是通过后视镜才感觉到低气压,司机后知后觉地说了声抱歉。
车子在家门口停下,管家开门迎接,接过他的毛呢外套。
梁以庭双手插在西装裤兜,往着旋转楼梯方向走,刚跨了几步阶梯,却又反常地倒退下来。
时间说晚也算不上太晚,本来他要去会儿书房也正常,这举动倒是让管家有点拿不准,于是又开口问道:“梁先生要先去书房,还是先洗澡?洗澡的话我去给您放水。”
梁以庭点了点头,示意她去放水。
天气冷下来,海边湿气又重,寒意更甚。
大海不复夏季的凉爽与热情,在冬季便是一隅广阔的冰冷,在这短暂却寒冷的几个月里,似乎起着雪上加霜的作用。
墨蓝色的夜空点缀着几颗孤星。
世界沉寂而冰冷。
那瓶香水他一直留着,虽然带回来之后还没碰过,却一直放置妥当。
梁以庭拿起那瓶香水,边走边看,而后他将那支香水放到鼻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神经质一般的,他闭上了眼睛。
再度睁开时,目中深黑一片,一丝光亮也无。
“砰”地一声,他骤然将那瓶子狠狠掼在了地上!
浓郁而不刺鼻的香味瞬间弥散开来。
他踏过那滩芬芳的碎玻璃,悠然在椅中落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