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播航班提示音想起。路力快步走来。
清晨深深地看了一眼路力,淡淡地道“再见”,转身的那一刻,泪如泉涌……
她望向窗外苍茫一片的天空,安慰地想,“她是真的喜欢他吧。”
生活不是电视剧,出声卑微学历浅薄的孩子努努力就可以扶摇直上。生活是出身卑微就只能只身与城市的铜墙铁壁r_ou_搏,学历浅薄就只能对权力集中者俯首称臣。
初到深圳的两年,每一次夜班,路力听着轰隆隆聒噪的机器,望着窗外浓墨一般的夜,总是无限迷茫,或者说,绝望。他看不见未来,他的未来,他和清晨的未来。
入公司第二年的9月,不堪超负荷的工作,和上级灭绝人x_ing的羞辱,一名员工跳楼。
公司正门被聚众抗议的家属围堵,死者的棺木横在伸缩门中央,香车宝马的剥削者们只得屈膝从后门步行出入。花圈孝步横幅,此起彼伏的啼哭,那场景让人目不忍睹。
路力望着那比夜还要黑的棺木,仿佛里面躺的是自己。他想起了鲁迅笔下的血馒头,虽然并不合时宜。我应该离开这个地方,路力想着。
那时网购模式已在全国开始盛行。路力报了夜校学习电商。课程结束,他辞掉了工作,在城郊租了一栋别墅。说是别墅,其实是跟民房分离开来的独栋。
和他一起入职的林心听说他要开店,问他是否需要合伙人。路力看着她一脸期待的样子,也不像开玩笑。但他不愿还未开始就拖她下水,“我只是尝试,能不能成功且不说,目前一切都是零……”
“所以你才需要合伙人一起承担风险呀!两个人的胜算总比一个人大吧,”林心认真道。
路力犹豫了一会儿,想想她说的也没错,他的积蓄几乎全部投进了一年的房租,正好缺一笔起动资金,便同意了。
和林心并肩而行的这两年,他很感激。在起初投入巨大却近乎没有收入的几个月,若非有一个伙伴义无反顾地跟他共进退,他的意志,会被一点点消磨吧。
只是,林心的存在让他越来越清晰地意识到,他跟清晨,是两条轨道上的人,交叉碰撞过后,彼此在各自的路上越走越远,距离,亦无限拉长。
终于,他决定放手……
那天他们假扮情侣逼走了清晨之后,路力喝了很多酒,林心漫不经心地陪着,然后一个人说了很多话。
林心来自安徽农村,有个弟弟,小她四岁。重男轻女在当代中国虽已近乎销声匿迹,但在思想文化相对落后的农村,依然有着封建毒瘤残存的影子。于是从她弟弟出生的那一刻起,她被忽视和奴役的命运就开始了……
家里负担不起两个孩子读书,准确来说,是父母不愿花掉留给她弟弟读书的钱,初中毕业后,作为老大又是女孩的林心被理所当然地劝退了。
林心一开始是在家乡县城的餐厅做服务员,但她不甘在名不见经传的小城市困顿一生,加上对父母那一点淡淡的怨恨,第二年她便只身前往深圳,没有跟任何人道别。
认识路力以后,她渐渐觉得这个男人跟自己是同一类人。同样的身不由己,同样的平淡无奇,但是,也同样充满了对美好的渴望和奋斗的决心。
所以,当路力辞职出来创业时,她毫不犹豫地押上了自己全部的赌注。
“没有人能帮我,但也没有人能左右我,我的命运,我自己掌控。”这是那天林心的结束语,她说完这句话仰头喝了一大口白酒,紧紧地攥着杯子,目光穿透墙壁延伸至某个遥远的方向。
那年春节路力和林心都没有回家。喜气洋洋的春晚,流光溢彩的爆竹,这些肆意叫嚣的热闹,将原本刻意粉饰和伪装起来的孤独瞬间曝光在灯火通明的寂寞都市。
两个流连于此的外地浪人,在这种太过冲击的氛围里,很想抓住些什么,然后发现,他们只有彼此。
路力接受了林心的邀请,和她一起吃年夜饭,并看完了整场春晚。《难忘今宵》的前奏响起时,林心放下手里的红酒,认真地看着路力,“你,愿意娶我吗?”
……
☆、失散(三)
离开深圳以后,清晨从上海登上了往返于韩国和日本的游轮。她一直很想去看看传说中的济州岛和鹿儿岛。发出那天程一去码头送她。渡口的狂风凌乱了她的长发。
“程一,你是我们之中看起来最没心没肺的,事实上,也是最擅长隐藏心事的。其实每一次你跟卓文吵完架,回到宿舍装作什么也没发生的样子,我都很心疼。你的表情和声音可以骗人,但眼神不能。你有心事的时候目光是静止的,也不主动逗乐,只在我们说笑时哈哈附和,会比平时早睡,半夜起来玩手机……”
清晨凭栏眺望着远方,程一只看到她的侧脸。她淡淡地说着这些时,程一内心一阵酸涩……
“所有那些能维持很久的感情,有些是真的相爱;有些是习惯了彼此的存在;有些是想分开的那一方,不擅长说分手……”
“程一,不论你们属于哪一种,我都祝福你。所有的爱情,都会被时间一点点消磨,最终只剩下感情。所以我一直都以为婚姻里有没有爱情是不重要的,只要对方是个好人就罢了,反正五年之后,十年之后,都一样……”
“其实我在看着路力和林心完成仪式的时候,已经没有任何恨意了。我突然发现我爱着的只是许多年前的路力,那个唱《火柴天堂》的路力,摘一大捧月季当玫瑰的路力,带我去看油菜花田的路力,在长白山顶发誓会娶我的路力……大学几年我们异地两隔,我错觉一切都不曾改变,一切都是记忆中的样子。我在纤尘不染的校园里,从不曾真正体会他所面对的生活。对没有背景没有学识的路力来说,生活也许有所谓的诗和远方,但多数时候,都只是眼前的苟且。而我,并不确定自己能和这样的他走完一生,所以我出局了……”
“程一你知道吗,我虽然总是很冷漠,但我真的很珍惜这几个姐妹。我曾一直以为毕业以后我们四个人,和我们四个人的恋人,可以留在同一个城市。我总是看文艺类的电影,读文艺类的书籍,事实上我最喜爱的电视剧,是Friends……”
程一的眼泪不停地淌下来,迅速风干,褶皱在脸上……
登船时程一问她什么时候回来,清晨给了一个边城式的答案,“也许几天,也许几年,也许,不回来了……”
清晨留在了那艘船上。所谓猜中了开始,没猜到结局,大抵如此。
明悦决定去美国。用他自己的话说,反正家里有钱,趁年轻多挥霍一些,也许哪天就破产了。
出发那天我去机场送他。
“雨木,我们真的见过。”是我的错觉吗,明悦的眼神竟有几分忧郁。可我并未明白他在说什么。
“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溜冰场。我倒退炫技时不留神撞翻了你。我一直说对不起你一直说没关系。我看见你蹭破的手臂很想拉过来看一看,我伸手去扶你起来你却装作没看见故意略过了。然后赤脚走到座位席换好鞋离开了。从头至尾没有看过我一眼……”
“我们第二次见面是在彼岸时光。你挡在莫丽前面,昂首挺胸,虽保持微笑,却是一副宁为玉碎视死如归的模样。我在背光处。从我的角度看去你明显在颤抖,嘴唇抿到几乎没有血色。那茶水虽然不烫,但也不会低于五十度。我看着水滴从你脸上倾泻而下,无端生出几分怜惜。雨木,你是我见过最特别的女子……”
“那天艾野只注意到莫丽,而我,只注意到你……”
“正式认识以后你还是不正眼看我,我一直好奇到底什么样的人才能引起你的注意。直到我发现你看尚哲的眼神……”
“我原本想着等你毕业了我就缠着你,总有一天你蓦然回头,发现我就在你身后不远处。可惜你现在毁容了,我可不能委屈了自己……”最终,明悦还是以诙谐的、轻松的方式收尾。他总是擅长用明媚去掩盖黯淡,不给人留下任何负担。和他相处,始终都是愉快的。
我努力地回忆他说起的场景,想要从一大片已模糊的影像里捕捉他的镜头,却搜寻不到任何。我有些沮丧。
总有些两个人的故事,只存在于一个人的记忆。
明悦走了。我想我也该离开了。
我看着镜子中那道狰狞的伤疤,却有几分开心:从此,我将永远刻在尚哲的生命里,他永远都会记得我……
那伤疤确实让我变得自卑,变得不再积极面对这世界,但我并不十分厌恶它。因为我看到过太多跛脚的人,断指的人,面部大片烧伤或胎记的人,比起他们,我幸运太多。
可是我不愿意带着这伤疤去面对俗世的眼光。不论那眼神是嫌恶,是怜悯,还是探究。更重要的,我不愿意再见到尚哲。那个我曾深深眷恋的少年,我不希望他因为感激,因为同情,因为任何一种与爱情无关的感情,在我身上花费精力。他太善良,善良到不知道不是所有的付出都需要回报,善良到不知道不是所有的亏欠都能够偿还。我不愿意面对这张善良却不属于我的脸,于是翻出那张满是折痕的报纸,毅然决然地去了落城……
☆、与世隔绝
去破败的客运站接我的,是一个农民模样的中年男子,在那所学校留任近二十年的乡村教师。在这地方拖着行李箱的人并不多,电话里说过我脸上有一道疤,所以他一眼认出了我。
他大跨步朝我走来,脸上是淳朴的笑,似乎有些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