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写这封信是为了爱我的,替我日夜操心的亲人;也为了曾经喜欢过我、现在还在关心我的观众们。
最近国内对我与我主演的《大班》传说纷纭,引起很大非议,我想从我的角度谈一谈事情的真相。首先,我想讲一讲我接演《大班》的主要原因:一,《大班》是一本在欧美畅销十年的名著,电影剧本是由奥斯卡最佳编剧得奖者写的。摄影师也曾得过两次奥斯卡奖。我希望能学到东西,在艺术上有新的追求。二,签订合同之前,制片告诉我,《大班》将在广东一带摄制,由珠影投入人力物资进行合作。剧本已由中央电视台和有关领导批审通过。除了我以外,还有国内其他演员参加演出。我当时觉得这一定是一件有意义的合拍工作。……我想谈一谈我在《大班》中演的角色。美美是《大班》一片中的女主角。她很年轻就卖给了大班——英国商人,她不能左右自己的命运,成为大班的情妇。但她爱上了他,并想尽办法争取他的爱心,战胜其他“洋”女人,在他心里取得最高地位。……美美是封建殖民主义的牺牲品。……当时的政府腐败,有很多像美美那样的贫民女孩子成了牺牲品,怎么能谴责她们呢?……
陈冲最感痛苦的是,对她谴责的人根本没有意识到,那段真正的中国近代史给中国带来的耻rǔ,以及使中国的民族自尊受伤远甚于《大班》这部影片。当时清政府丧权rǔ国,割让中国领土,美美不过是这割让中微不足道的一个生命。
当时的中国是跪着的,怎么能企望美美站立起来?
《大班》从原著到电影,美美的背景已jiāo待得很清楚:她是个被出售的女奴,她不能识文断字,在某种程度上是愚昧的,因此她的整个世界是她隶属的男人;无论是哪族的男人。中国历史上,以女性做牺牲并不鲜见。那类为国家安宁而被“割让”的女性(公主、王妃)不叫牺牲,叫“和亲”。按照美美的谴责者的逻辑,蔡文姬也该算不甚光彩的女性形象了:她为匈奴所俘,委身于异族男人十七年,并生育胡人之后。她是女文豪,通历史懂政治,按人们今天对美美的要求,她即便不能谋杀自己丈夫,也应该守节自杀。能不能描写一个宽衣解带的蔡文姬呢?当然不能。人们只允许史书、戏文中存在一个抚琴东望,唱“胡笳十八拍”的蔡文姬。这个蔡文姬是被讴歌的。
然而另一个失败政治的牺牲品美美就是令人唾弃的人。
美美尚不具有蔡文姬的政治历史知识,怎么能指望她来认识自己的行为与民族尊严的联系呢?
正如美美这个命如草芥的女奴不能对中华民族的荣rǔ负责一样,陈冲对一部巨人制作的影片质量也是无法控制的。她对于美美的人物设计提出的建议最终能被采纳多少,完全不在她的把握中。剧情不可避免性爱镜头,但整个的处理基本上是含蓄的,严肃的,并没有色相上的渲染。这样一部严肃、沉重的历史性题材,若在色情上有一点不慎或轻佻,导演等于是自毁。制片人和导演拍这部影片的意向是建树世界电影史上的里程碑,以这样的出发点,他们不可能允许任何低格调、低趣味的暗示。
然而《大班》没有实现主创人员的初衷。几千万美元的耗资似乎是大大的冤枉。整个剧情的拖沓散乱使观众无法被人物命运和故事情节所吸引。在注意力十分涣散的情形下,华人观众的注意力便集中到美美这个人物身上。对整个影片的不满全部归向美美,结论是此角色有伤国体。(至于这么个女奴是否能代表国体另当别论)于是,直接的推演式是:美美是借助陈冲之体而有伤国体,因而便是陈冲有伤国体。
陈冲感到她是不堪承受这谴责的。在给报刊写的公开信中,她说:“我虽然演了美美这个角色,但是演员完成的角色和演员个人的品质不应等同相待。这也是极简单的常识。”
陈冲演的是历史,也许是中国人不堪回首的历史;虽然通过西方人的历史观,对这段东西方共有的历史,他们的复现有大量失真和变形,而他们的态度基本是自省和忏悔的,他们的主观意愿是善良的。
退一步说,我们且不追求《大班》对历史的还原,就将它看作历史:国家在主宰一国之命运的人物手中已丧尽尊严,轮到美美,尊严还剩几许?中国的礼教在于对这样女子的憎恶和谴责往往甚于朝政。似乎攻击朝政是知识界、士大夫的义务;而唾弃如此一个不幸女子,人人有责。
再退一步说,我们且将美美看作这幕历史剧的反面人物,她的道德与人格就与扮演者陈冲有任何共通之处了吗?
而美美的扮演,在西方电影论坛,引起的是完全不同的反应。并没有任何一个评论家着眼于美美脱衣与否,他们仅在意角色的塑造,陈冲艺术功力的深浅——
“Chen enlivened with her spunk the otherwise waterlogged Tai-pan.Chen is clearly aware of the role s hokey westemized flavoring:she knows she s being asked to flaunt a stereotype.But there s such tremendous joy in her acting that she turns the stereotype on its head by sheer forced of spirit.”
陈冲以美美一角彻底打开了好莱坞的门户。片约接踵而至,各类报刊争相刊出陈冲的大幅照片和大幅专访文章。
一些西方记者也闻听了陈冲在同胞方面所受的压力,他们对此感到十分不解:一个女演员要演什么,是她自己的事情,何以扯得上民族尊严、道德风化上去。
陈冲对记者的回答是:他们曾经喜爱我的天真无邪,当然,那也是我最天真无邪的年龄,观众几年没见我了,在《大班》中的形象是他们没有思想准备的。我曾经在银幕上的形象使他们把我归纳入一类模式,那是他们乐于接受的理想模式,而我在《大班》中的突变,是对他们理想的否定。因此他们很难接受。
有记者问:这会不会影响你以后的角色选择?
陈冲说:我想会的。我不会演反对我们国家的戏,也不会演太bào露的角色。这是我的两个原则,在扮演美美前我就是本着这两个原则的。《大班》对我是一个考试,从中我看到我的民族对我的接受限度。这个限度我不愿过分逾越,因为这里有个民族感情问题。我怕伤害我和我过去的观众之间的感情。你曾经有过他们,你就不愿伤害他们,失去他们。
有一位记者提到美国许多著名演员都拍过luǒ露镜头。比如伊莎贝拉·罗赛里尼(英格丽·褒曼之女)在影片《蓝丝绒》中的luǒ露镜头是全身和正面的,但丝毫没有影响她在观众心目中的地位。任何luǒ体,只要luǒ得在理,为剧情服务,不卖弄,都无可厚非。
陈冲解释:中国毕竟国情不同,有不同的观念。在这个观念发生变化之前,我要尊重它。
电话铃响的时候,作者刚起chuáng。纳闷谁会这么早打电话来。
“是我!”那一端是陈冲的嗓音:“我觉得事情有点不对头!”
作者问:“什么事情?”
谈话就这么没头没脑地开始了。
陈冲:我一夜没怎么睡……(她声音中带有失眠留下的gān渴和神经质)越想越不对!
作者:什么事啊?
陈冲:昨天我和麦特迪伦拍chuáng戏,导演向我保证过,镜头就架在我背后,只拍我背影。后来我觉得不对,镜头好像移动过。夜里回忆来回忆去,觉得镜头肯定动了,起码转了有四十五度。因为在拍的过程中,我恍惚看见镜头在我的侧前方,这样就肯定不光是拍摄我的背影了!……
作者:会是什么效果?
陈冲:(明显地烦躁起来)不知道!不过他保证过的事情怎么能随便改呢?不老实!我不喜欢这种作风!
作者:先别急,等看了样片再说。
陈冲:(更快一个节奏)下星期一才能看这段样片!不搞清楚,这四天的戏怎么会有心情去拍!夜里我越想越不对,镜头居然鬼鬼祟祟转了小半个圈!不守信用嘛:说好镜头位置在我背后,保证不变的!
作者:合同上怎么签的?
陈冲:合同上没有签定bào露——起码不是这个角色。要是事先保证的镜头角度他都不能承诺,我还有什么保障?……
作者:那你打算怎么办?
陈冲:给我的工会和律师打电话,要他们给导演一个警告。
(作者对好莱坞的这套法律结构颇陌生,这时才知道陈冲并非单枪匹马。她是有不少人为她前攻后防的。曾听人讲笑话,说“我要告你”是好莱坞的口头禅。陈冲早已不是几年前的陈冲,她明白在好莱坞不学会“我告你”是过不下去日子的。因此作者也明白了陈冲片酬的一大去处:律师、经纪人、会计师。这班人马在分得她的收入同时分摊她的麻烦,以至最有效地消除这些麻烦。)
陈冲:(接着道)假如导演不尊重合同,我就罢演。先让我的工会和律师出面,警告他一下!……昨天夜里我翻来覆去,越想越烦——有的时候说好的事情,做了规定的事情,到了现场我还是控制不了局面!心里特窝火!这个头不能开:这回你让他偷了一个角度,下回准会犯更大的规!一点步也不能让;让一步,他当你孬种,就得寸进尺!
作者:先冷静。等看了样片再说……
陈冲:凭直觉我就知道那个镜头肯定越轨。在律师发给导演书面警告之前,我不拍戏。拍不好的!
作者:这不跟导演撕破脸了?大家撕破脸,接下去拍戏,合作气氛不就差了?
陈冲:你放心,这儿的人皮都厚!事情闹完,谁都跟没事一样!罢演啦,警告啦,都是常事,不伤和气的,就是伤了和气,到拍摄现场也不会有尴尬。好莱坞官司多了,哪里尴尬得过来?
(作者蓦然想到不久前看的一篇对陈冲的专访,问到中国导演与演员的关系,陈冲回答说“像个大家庭”,她告诉记者:一个剧组朝夕相处,没有等级、主次关系——都是拿同样一份工资和劳务补助。有时剧组一同去导演家做客,导演的妻子给大家做饭。记者无法想象那样的剧组关系。现在的陈冲已习惯好莱坞的剧组关系,并认为它也不失优良:少些情谊,也许少些虚情假义,一旦需要坚持原则,情面可不必顾虑。原则是由法律来保护的,法律可以使一个势单力薄的女明星生活得省时省力。)
作者:那你今天的戏还拍不拍?
陈冲:(像没听见)特别没劲!这种事尤其破坏我的创作情绪!因为你对导演一下子少了许多信赖。导演和演员之间的信赖是最重要的。你完全能看出来张艺谋和巩俐之间有百分之百的信赖。演员对自己表演的估计只能是百分之六十的准确,剩下的她得jiāo给导演去把握。因为演员看不见自己演戏啊,导演对她的反应是她惟一的镜子。如果我不信赖这个导演,就等于我没有镜子了,或者觉得镜子是哈哈镜,走形的!而且导演和演员还有个总体创作和个体创作的问题;导演要把演员的个体创作组合到他的总体创作里去。没有相互间的信赖,怎么能组合得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