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色陈冲_严歌苓【完结】(20)

2019-03-10  作者|标签:严歌苓

作者:是不是你太警觉?没准镜头没什么大越轨……

陈冲:我的直觉一般都不会错……

(作者再一次听她分析那个镜头。陈冲提到《大班》,作者立刻插话。)

作者:其实《大班》以后,中国人开放了许多。一种置人于死地的舆论并不代表真理,这大伙都明白。所以你先别那么紧张……

陈冲:让我想起《诱僧》来了。你还没完全答应,那边报刊就起哄了:陈冲要剃光头!陈冲要bào露!真想gān脆就退出来。到时候,摄影机一开,控制就不在我手里了——再给你来个走火,烦不烦?这种烦都不是艺术探讨、艺术创作上的,它就是直让我分心。怎么创作角色?这个戏本来也拍得好好的,昨天来这么一下,我情绪马上就给破坏了!(她停顿。似乎那场激动很消耗的,之后她的声音弱了许多)真的好犹豫,不想去拍《诱僧》了。

作者:要撤你得赶快了,不然不是Asshole(缺德)吗?

陈冲:只好Asshole一回了。我不想再为这种事睡不着觉;热锅上蚂蚁似的!

作者:能不能看开点?……

陈冲:我看得还不算开?你说我是不是个看不开的人?(指舆论。)

(作者想,陈冲算是女流中顶看得开那类。印象中她听到逆耳的话时会“呵呵”一乐,说:“我有那么恶劣呐?”然后把这类否定性文章都从报上剪下来,跟赞扬无分彼此地收藏在一块。作者还有个印象:陈冲是最舍得讲自己难听话的人,记得有次与她聊天,她说:“在旧社会我肯定嫁不出去。”问她为什么,她嘻哈着说:“脚大、嗓门大、胃口大,吃相也差劲!”她显然是心宽量大的人,对自己的优处劣处都坦dàngdàng,摆给你;你不评说,她便常常大刀阔斧地自我评说。她的性格也不那么闺秀气,动作风快,动作亦极大,不是碰伤自己就是撞伤车。曾经她上街前先给朋友们打电话:“你们别出门——我开车上街啦!别出来跟我撞!”这么个人是不可能看不开的。)

陈冲:老让自己看得开,也挺累。是不是?

人必须要死两次才能成熟,才能真正地活。第一个是爱情的死亡,第二个是政治或宗教理想的死亡。

一个所谓“成熟”的人是不太可爱的,乏味的,我也许已经成为了这样一个人。但偶尔也有些极不成熟的冲动,我喜欢自己不成熟的时候。我觉得有些伤感,我怀念当时的我,(似乎带有一种怜爱)。××(初恋男友)给我带来了第一个死亡。美国差点给我带来第二个死亡,但还没有死尽,也许哪时便“野火烧不尽,chūn风chuī又生”。××所杀死的是我身上最年轻、最自然的那部分,那是不会死灰复燃的。不知没有他,我会不会被别人所杀。也许会的。

——陈冲·给一位朋友的信

——The Last Emperor is a film that unfolds like a beautifully illustrated his toryb ook. Do you think a mericanaudiences will appreciate the bistory be hindit?

陈冲∶It s hard to say, You know that phrase, “It s history,” that you Americansuse? Well, in China we would never speak so light lyof history for there it is important, something relevant. America s disregard for history was something very newtome.

——The Last Emperor s story is perfect Bertoluccimaterial.

陈冲∶I couldn t have perfor me das well as I didint he film with out Bertolucci shelp,……

——陈冲答杂志Interview记者问

一九八六年,《末代皇帝》在北京、沈阳、罗马铺开了巨片的拍摄阵势。二十六岁的陈冲扮演十七岁初嫁的婉容皇后。

一场不甚寻常的dòng房戏安排在罗马拍摄:尚未进入成年的“皇帝”、“皇后”开始了一段带荒诞和童趣的“chuáng戏”。对视、对话,几个回合,在一边操纵全局的贝托鲁齐得意两个演员奇好的发挥。戏拍得非常顺手。

忽然从“皇后”陈冲那儿冒出一个果断的“停!”

导演稍怔,马上发现了陈冲喊停的原因:小皇帝因不熟悉她这套宫中大礼服的穿戴规矩,一急之下竟将“皇后”内外衣一齐拉了下来。这个完全出乎意料的luǒ露使陈冲又窘又惊,戏断在那儿。

陈冲对导演说,这个镜头应该算作事故,并且与原剧情不符。

而贝托鲁齐却坚持把戏接着往下拍。他认为“小皇帝”稀里糊涂脱下“皇后”的衣裳反而出来了意想不到的效果:他和她的笨拙恰恰体现了天真无邪,在通晓男女私情之前,尚不懂羞答遮掩。这段戏又被两位演员演得自然、流畅,剪去的话,他们未必能演出相同水平。贝托鲁齐相信艺术创作有它神秘的灵性,触到了它,便有火花迸发;而人为的努力,并不一定导致这个珍贵的触发。因此他对一段如此的胶片是极不情愿放弃的。相反,他会尽力使原剧作来迁就这些jīng彩片段。至于“皇后”的意外luǒ露,也远不到伤大雅的地步。

贝托鲁齐指示全组摄制人员继续工作。

陈冲却说:“对不起,我不能继续往下演了。”她说着便要去卸妆。

拍摄现场的气氨僵下来。

身为世界知名的导演贝托鲁齐还没见过这么犟的演员。导演一向是全剧的总掌握,他认为可通过、合剧情的戏就应该通过,怎么可以因为这点小事故就停拍呢?他瞪着这个在好莱坞初露头角的中国女演员,她一向热忱友善,一向在工作上积极合作,从来不“作”,这会儿怎么变成这么个不可通融的人?他口气硬起来,对陈冲表示:她没有这个权力来告诉他哪一条胶带作废或可用。

陈冲的口气却更硬.告诉导演:她自然无权决定胶带的取舍,但她有权决定自己是否继续出演这个角色。她只有义务遵照签定的合同来创作自己的角色,一旦规定被破坏,她恐怕只好中断创作。

贝托鲁齐听她讲的句句入理,而自己也并非无理。看着她走出拍摄现场.去卸妆,他觉得他无法懂得这个一向通情达理的中国姑娘。她是他满意的选择,他在刚开拍时就说过:“我把中国两个最好的演员请到了,一个是尊龙,一个是陈冲。”这两个演员给了他成功的自信,在导和演的过程中,他们的灵气刺激和反she出他的才华。这种导与演的搭档不是每每能碰上的。贝托鲁齐通中国文化,他懂得成功三要素:天时、地利、人和。现在似乎是三缺一了。

陈冲离开摄制现场之后也心神不定。她明白贝托鲁齐是个难得的导演,是个很有感情的人。他对人不止一遍地说过:“我必须爱你们!我必须爱你们每一个人(摄制组成员)!不然,我是没法子创作的!”他决不是调侃、游戏地来说这番话,而是认真的,甚至带有孩子式的固执。

他的确爱大家,每天都有那么多的激情来把他们创造成艺术、人物,或者,让他们来创造他和他的艺术。他自然亦是以这份爱来对待陈冲的。他是通过《大班》而认识陈冲的表演潜力的。那时他在构思《末代皇帝》,他把想法告诉陈冲,很中肯地听取陈冲的意见。他还请陈冲为他介绍中国演员,从中发觉陈冲是那么慷慨大度,从来不计较她自己是否已入了导演的候选名册。他不动声色地将陈冲放在了婉容的位置上,心里却仍在“这山望着那山高”,希望挑到比陈冲更理想的人选。而陈冲的大度使他惊讶,对他说:“即使我不演角色,我也会帮你一道工作。我可以学很多幕后工作,对我的学习专业(电影制作)太有好处了!”

贝托鲁齐最终还是选择了陈冲。不得不承认陈冲比之所有他目试过的亚洲女演员都优越、全面。

贝托鲁齐对陈冲的建议很器重:他发现她不仅聪明好学,而且对事物的看法极其不俗。婉容无论如何不是一个俗女子。婉容的病态、怪癖、不可理喻,统统是在一个除净俗气的基础上。虽然陈冲整口朗声大笑,动作莽撞得像个大男孩,但贝托鲁齐看到陈冲本质的一点,就是毫无俗媚。从这点出发,陈冲有最好的条件来塑造一个不幸的皇后形象。

当贝托鲁齐把自己的决定告诉陈冲时,她吃了一惊。原来贝托鲁齐对自己早已在观察和测试了。他一直在将她与其他的“皇后”候选人做比较,一直将她放在第一人选的位置上。

直到陈冲坐在镜前试皇后妆时,才惊异地发现自己竟可以高贵典雅,而这份气质中的潜藏,竟是贝托鲁齐先于她自己发现的。

从接下片约,陈冲便开始搜集有关婉容生前的一切史料。一些零星相片,一些片断记载,还有婉容自己写的诗稿。陈冲发现婉容是从来不笑的。不仅面容无笑,所有文稿也没流露她丝毫的欢悦。她从出生,就开始了一场毁灭过程。陈冲为这样一个皇后流泪了。她在与贝托鲁齐谈到婉容的塑造时说:“她是我一生中看到的最不幸的女人。”

“对,就把她当成个女人,从女人的角度去懂得她。”

贝托鲁齐对陈冲说:“不必去qiáng调:她是个皇后。她是个和你一样的女人,需要爱,不能忍受丈夫对自己的无兴趣。……”

记得拍“吃花”一场。陈冲木然揪下一瓣瓣花瓣,木然塞进嘴里,咀嚼出一丝极轻微的苦笑,又随越填越多的花瓣,那被压抑在木然之下的痛苦陡然膨胀开来。之后她一边吞咽花瓣一边流下眼泪——婉容内心的绝望和疯癫此时完全外化了,成了一个警号,为她最后的癫狂留下重要一扣。镜头拍完,导演脱口而出地说了句:“jīng彩!”

陈冲泪眼朦胧中看到现托鲁齐的朦胧泪眼,她明白导演完全与婉容同走了一遭心理历程,陈冲心里有道不出的感激:这是个多好的导演,这样苦苦地挖掘她,直至将她的才能全部掘出,全部展示。不用看样片,仅从导演的眼神中,陈冲已看见自己演戏的jīng确折she。这个jīng确的折she便形成导与演之间信赖的纽带。

“罢演”的陈冲此时坐在一间化妆室里,边回想边除却妆束。

拿不准自己是否太生硬、太任性了。对待这样—位拿艺术当天条的导演,她个人的利益以及一切保护她利益的纸面上的规定,她是否过分看重了呢?然而她明白自己并没有错:原则不应有弹性;一个《大班》就够她受了。

怎么办?拍摄因陈冲而僵在那里。她和导演中总得有人主动让步来打破僵局。非得我吗?她想到自己在声明“罢拍”时贝托鲁齐的震惊,她有一点不忍。她与他相处得始终融洽,合作一直那么顺心顺意,这一“罢演”,会伤害他的感情吗?而再一转念.她又感到委屈:为什么他就不想到这样做有违我的意愿和原则,有伤我的感情呢?

那天的拍摄计划由于陈冲的罢演而延误。贝托鲁齐非常焦急,因为每个延误都将影响日程和财金预算。

陈冲自视是个明事理的人。为了朋友情谊,她的所有原则并非毫无弹性。但她的让步必须在对方完全尊重她的原则的情形下。此时她则认为贝托鲁齐对她的这些原则不够尊重,对她本人的处境也不够体谅。《大班》给她和她的家庭带来的烦恼和压力,使她在把持这一类尺度时十分严谨。从《大班》之后,她意识到她仍有上亿的中国观众;她不能不顾忌他们的感情而一味迁就西方导演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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