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陈冲对luǒ露镜头过敏,她明白这是不太健全的表演心理。她同时明白自己是无法克服这“过敏症”的。
《大班》带来的舆论在国内哄起之后,有关陈冲的讹传可谓千般百种。人们说她“变洋了”,不再是中国人了。一次在北京紫禁城中,《末代皇帝》拍摄初期,一个较大的场面雇请了许多中国群众演员。当一群演太监的人见陈冲走近,存心提高嗓音说:“她现在连中国话都不会说了!”
陈冲一听便火了。她大声对那人说:“嘿,你他妈的才不会说中国话呢!”
“太临们”先是一愣,马上哄笑开来。那个人也窘住,瞠目结舌地瞪着陈冲。
陈冲大大方方从他们旁边走过。为自己的泼辣语言感到痛快。如此运用“国骂”,她是有目的的。那句话不仅中国味十足,并带着地道的老北京腔。意思是:怎么样,这句中国话你们听过瘾了吗?这比任何话都能驳斥你们的讹传吧?
这时的陈冲想:偏见与误解毕竟不那么悦人。她不可能走到任何一个误谈她的人群旁去澄清事实。存在的只好由它存在,但不能再为这类舆论添加任何素材。
这时传来话:贝托鲁齐要找她谈谈。
陈冲想:谈吧,我反正不会让步。她已换上平素便服。
好莱坞的演员们并不像陈冲这样怕贬性舆论。这类舆论往往激起人们的好奇心,从而带来更大知名度。甚至有利用丑闻一说。陈冲却绝不愿与那样的演员为伍。她不想利用无论是褒是贬的舆论,她甚至惧怕舆论。当一些朋友感到舆论不公,却联名给《中报》写信声援她时,她谢绝了。她认为最有说服力的语言是她下面一个jīng彩的角色,是婉容。电影若成功,婉容若成功比任何笔墨仗都将有力。正因为此,她绝不愿婉容蹈美美覆辙。
贝托鲁齐来讲和了。他自然不愿放弃陈冲。他尚记得有次在紫禁城拍宫中选美一场,忽然天不作美,来了场骤雨,大家忙哄散找地方避雨,贝托鲁齐便一头钻进孑然停泊的一顶轿子里。里面是扮成婉容的陈冲。
“嗨,Joan!”
陈冲让出一块地方容他坐下。贝托鲁齐于是便谈起他对婉容第一个亮相的预期。
陈冲边听边补充道:婉容从轿中探脸时的神情应是好奇的,探询的,转而为dòng察的,有宿命感的。仅仅几秒钟的一个镜头,假如不把这么多微妙因素糅进去,婉容的第一个扣观众心弦的机会便失去了,陈冲还与贝托鲁齐谈到,婉容该是美丽的,然而她出现,她的悲剧潜笔便开始了。她十七岁的美丽,便是悲剧式的美丽。
贝托鲁齐为之惊讶。仅为第一个亮相,陈冲便准备了如此的心理积蕴。他爱才,更爱有才之人的勤勉。
“那么,我让步吧。”贝托鲁齐对罢演的陈冲说。
这时导演意识到,一个勤勉的、有才气的演员并不是“乖”的,始终“听话”的。陈冲已在全组人员面前要了他的好看,表现了她的“不乖”。他却不得不承认她占着理。
况且陈冲在多数情况下十分听话、十分合作。一次她提出想看由潘虹主演的《末代皇后》,贝托鲁齐反对说:“我不希望你看。我不希望你受到任何人的影响。而且,我看了《末代皇后》之后,感到很失望,几乎想放弃《末代皇帝》了。”那回陈冲是听话的,硬是没去看。她尊重导演,而他自己并没有给予这个年轻的女演员对等的尊重。
以一个艺术家的诚恳,贝托鲁齐向陈冲道了歉。
陈冲很感动。但她仍要求贝托鲁齐将一切付诸白纸黑字,必须有一纸书面保证书——保证那条事故luǒ露的胶片将来决不被用在剧中。贝托鲁齐已了解到陈冲的犟,便照她的要求写了书面保证。
这样,贝托鲁齐才又重归他的摄影机旁。
陈冲重又作婉容步入dòng房。剧情要求年长了小皇帝的皇后此刻带一点好笑的表情,她和他本身都还是孩子,里有一定的嬉戏感。然而刚刚平息的冲突在某种程度上影响了陈冲的情绪。她心想:怎么玩笑得出?我还没消气呢!她担心自己演不出预期的效果。可就在跨入场地的一瞬,她已忘掉了一切,她又是婉容了。
贝托鲁齐这次喊出的“jīng彩”是不同的,人们几乎听得出那其中的心情,那其中的侥幸和感触。
当《末代皇帝》以九项奥斯卡奖而成为一九八七年的最佳影片时你们那个叫JoanChen的姑娘……”
“一个气质高贵,不同凡响的中国姑娘!”西方观众这样谈论着陈冲。
艺术评论者也带着好奇与惊讶,看着辉煌的奥斯卡会场里,中国人的登堂入室。他们称这一年的奥斯卡为“中国年”。青年作曲家苏聪为《末代皇帝》创作的音乐获得了该片的九项大奖之一——最佳作曲奖。随之,扮演该片的男主角尊龙与女主角陈冲并肩作为颁奖人而走上舞台。
好莱坞的颁奖人一向是由名望人物担任;担任颁奖人本身就是一种奖励,是对某种成就的肯定。这一年却走上来两位崭露头角的中国男女青年演员。尊龙和陈冲是第一次登上颁奖台的中国人,它是中国人进入好莱坞主流的一支前奏。
陈冲,二十七岁。头发仍是天然,直而长地垂及腰。脸容也仍是天然,只做了少许点染。她仍是一副学生式的朴素大方,无拘无束的神态,并以此为自己创造了一个不同于任何好莱坞女明星的标识。她选择了一位设计家的深藏青衣裙,色彩绝无喧嚣,式样也绝非光怪陆离。她求得了以她形象谐和的美。
这样的东方女性与东方男性实在令好莱坞一年一度的奥斯卡顿时清新。
从舞台入口到左边的颁奖台,似乎颇有一段路途。陈冲心里升起一阵骄傲;她想到了在这块新大陆上第一步,第二步;想到那个没有台词的“MissChina”。她还想到自己的家,外婆和父母,他们为她操心,为她承受舆论压力,这时刻是她报偿他们的时候。
尽管一脑子思绪,陈冲毕竟是个见过世面的人,她从容地笑着,如所有演员一样绝不枉费这个舞台上的每一秒钟,给全球观众烙下印象。陈冲开口道:“真高兴,也真惊讶,奥斯卡评委会将一部中国电影评为最佳影片!”
尊龙接以调侃语调:“《末代皇帝》不仅是部中国影片,它是美国公司制作,意大利人导演,还有日本人、美国人……”
陈冲插话:“那么,这是一部……”
“——所以是环球的!”尊龙结论道。
陈冲故意一蒙:“是吗?据说它是‘哥伦比亚’公司的影片呀!”(这里喻好莱坞的两大电影公司——环球公司和哥伦比亚公司。)
观众们鼓起掌来。好莱坞一向对亚洲演员的评价是:僵硬,表情单调。从这对年轻的中国男女演员身上,好莱坞对中国和亚洲似乎开始调整认识。
“唉,你在哪儿?!”听出是谁,作者焦急地问。
“在马路上,丢掉了!”陈冲答:“我在车上给你打电话呢!”她新近买了一部手提电话。虽然她素来对高科技不以为然,常常怀念“小桥流水人家”的旧时生活,但她终于迫不得已用起象征某种生活方式的手提电话来。原因是不久前她去洛杉矶录音,当夜搭飞机回旧金山,彼得恰被紧急门诊叫了去。她在机场给家里三次留言,没有回音;向彼得的Beeper呼叫,也没有回音。(因为在手术中的彼得不可能中断手术去应答任何电话。)等彼得回到家,听了陈冲在留言机上的留言,却怎么也无法找到她。一来二去的联系失误,俩人都损失了一夜睡眠和历经了一夜担忧。此后的第二天,陈冲便上街买了部手提电话。
“丢在哪儿了?”作者问。
“往你家的路我挺熟的呀,怎么找不着了呢?”陈冲说。
迷路是陈冲的驾驶风格之一。其他还有:停完车忘了停在哪条街,忘了带地图而大声叫喊向路人问方向等等。有次作者乘她的车去同看一部电影,她正开车突然发现方向反了,一顺手就在旧金山最忙的市场街上打了个一百八十度。路上所有车马上乱了一瞬,还是给她得逞了。作者问:“道路上开车的都像你怎么办?”
陈冲答:“不会都像我的。”
“噢,你就指望别人好好开?”
“指望不了自己还不指望别人。”
“遇上警察就完蛋了。”
“一般来说,犯规一百次会被抓住一次。”
在弄清陈冲当下迷途的方位之后,作者给她做了番指点。十分钟后,陈冲到。
俩人说好今天的非正式采访在作者家进行。这类问答往往是“无主题变奏”,作者意在引出陈冲的谈兴,从而在她“忘形”时做更感性的观察。
陈冲仍是一只晃里晃dàng的大包在肩上。包里装着一本大厚书。她到哪里,有书她就踏实。她读书很杂,从文学到科学,从美术到心理学。有时作者妒嫉她读书的速度和广度,问她:“是不是你每分每秒都得学点什么?”
陈冲说:“那是你看见的。我傻坐发呆的时候你没看见。傻坐发呆其实挺幸福的。那么一刹那的不负责任,对自己对别人都没有责任了。”
作者又问:“这种时候多吗?”
陈冲笑道:“反正不少。我妈说:如果你觉得自己不是太舒服,那就对了,那是因为你处于学的状态。学总是比你本身的状态要紧张,所以你感到不舒服:有时候我奇怪,为什么老让自己不舒服就是对的、好的?”
她挑了张沙发半卧进去。她总给人印象:有朝一日她要心宽体胖起来。想到《大班》引起的对她的非议,到眼下尚未平息。她能挺过,不是易事。这和她广博的阅览,以知识qiáng化自己性格有关。她往往给人稀里糊涂的假相,而实质的她,是最觉醒的!她的知觉无时无刻不是紧张地打开着;她知觉着世界,知觉着自己,以求自我改善。她却向来不承认这点:也许她真的没有对一个严谨、恭整、微微紧张的陈冲正视过:作者感觉她不愿正视.甚至有些轻视.也许那个陈冲提醒了她日子的艰辛,或扼制了她由浑然中得出的快乐。
坐定了,作者说:“感情问题。你有什么见解、看法,就随口谈。”
陈冲大眼一瞪,意思是:这要说的可太多了,或者,这有什么可说的。
作者:读了你和Thanspacific杂志的记者谈到你对婚姻、同居之类的事的看法,有点青年爱情指南的味道。你说:如果跟一个相爱的男人在一块,三个月之内,他不跟你讨论未来,那就没有什么未来。那就趁早不跟他瞎耽误工夫。(译文大意。反正英文被翻译过来也指望不了太原本。)
陈冲:嗯,我说过这话。有的人什么都好,就是不想做起码的承诺。就是不想结婚。这种人再好我也没有兴趣。如果他不是本着结婚的初衷来接近我,那我和他根本不是一条起跑线。不管这关系最终能不能发展成为婚姻,但是否有结婚的意图决定这爱情中有多少庄严的成分。我很在乎这份庄严。也许太古董,但我就是这样的人。有些男人条件非常好,对我也J非常好,可一开始没有婚姻的意向,我就会尽快中止和他的感情发展。过一阵子,他倒又想到结婚了,郑重地再来开始和我接触,我会告诉他:已经晚了。因为这一点,我大概也错过不少好的人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