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色陈冲_严歌苓【完结】(25)

2019-03-10  作者|标签:严歌苓

“不要紧的!……”她想告诉朋友,独自“闯码头”,异乡异客的无着落感,似乎非得有熟悉的声音才能让她定下神。

然而朋友和亲人都为她着想,急匆匆结束谈话。

她在一封信中这样写道:

不要担心我的电话账单,我在这个万里迢迢的国度工作,我必须花一半的钱在自己的“心”上,……听听我熟悉的声音,对我是一大安慰,感到自己还与你们同在……

她还在信中剖析自己:

我是条变色龙,很快就失去了我自己的色彩,变得跟这儿的泥土一个颜色。用粗俗的外表和态度来保护自己,来避免内心的触动:这儿没有人知道我是个那么渴望温情的情种,也没有人知道我有时也看很高雅的书。他们眼中,我是个“大笑姑婆”,喜欢吃,讲跟他们一样的话的人。

摄制地旅馆的日复一日似乎抽空了她的感情生活,尤其这辉煌而空旷的旅馆大厅:她在这里等待——

服务生终于向陈冲走来,对她说,房间就绪了,她可以进去栖身了。

陈冲进门,以小费打发走服务生,然后拴紧门,带一点凄惶地打量一眼房间。一切都小异大同,一切都是规格化的——chuáng、沙发、桌椅,就像快餐店的几样饭菜。不必打量她也知道它们什么样,这样的熟识,却是永恒的陌生。

都知道陈冲是极合群的人。连在《guī滩》中扮演她儿女的三个小演员,很快已和她打闹成一团。与其说她喜欢人群,不如说她喜欢工作。

对《guī滩》中Minon这个角色,陈冲是抱很大希望去扮演的。《末代皇帝》之后,好莱坞有人预言陈冲将一举成为最有名的美国女明星,然而接下来的几部影片的默默无闻,使正趋上升的她也受到影响——知名度出现一个“衡温带”。虽然《双峰》给观众留下了qiáng烈印象,但它毕竟不属于力作。在陈冲接到经纪人推荐来的《guī滩》时,她几乎认为一个类似《苏菲亚的选择》的命运选择终于出现了。

陈冲立刻去买了《guī滩》的小说原著,从文学的多维空间,她更加懂得Minon这个女性形象。这将是她所扮演的最有力量,最多侧面,最富于行为的一个女性形象。这是个把高贵与低贱融合得最彻底的一个女性。

陈冲多次告诉过采访者,她羡慕梅丽史翠普有《苏菲亚的选择》供她创作发挥,使尽才华。她余下的艺术生命是多少年,她不得而知;她希望它足够长而容她扮演一个东方的“苏菲亚”,一个让她倾尽表演才华,一个让她展现她的一切层面的形象:她的柔媚,她的剧烈,她的脆弱,她的泼辣

《guī滩》中的Minon能赋予她这块用武之地,起码从小说上看,她是一个好莱坞人常说到的“Meatypart”,有啃头,有嚼头。陈冲为自己争取到这个角色兴奋了一阵,甚至将小说原著寄给一些朋友,希望所有人和她一块喜爱Minon,跟她一道来懂得这个从jì女到大使夫人的女性。懂得就是接受她身上的一切——高尚、丑陋、圣洁、愚顽。陈冲喜爱她:她的光彩和yīn影;只有认同她的yīn影,对她的扮演才有可能立体。

拍摄开始后不久,陈冲发现导演的意图与原著相差很远。越拍下去,她越感到演得吃力:因为导演并不像她这样设计Minon,他不能够从陈冲的女性和母性角度来塑造角色。最要紧一点——这一点摄制组其他成员也发现了,是导演缺乏才气。

于是,一件艺术创作变成了一种工作——到现场,化妆,做规定动作,哭、笑、台词。这对陈冲来说是痛苦的。因为她每多演一天,就感到这个角色被毁掉了一点。渐渐的,Minon已不再是她曾在心目中,笔记上设计过的那个有血有肉的人物。她感触地在信中告诉朋友:“一个戏的成败跟导演的才华太有关系了。”

尽管陈冲已丧失对整个影片成功的信心,她仍是尽力地让自己的角色有些许火花。

一天,海上làng颇大。照拍摄计划,陈冲该完成一场“跳海、救人、牺牲”的拍摄。导演布置她从各个方位跳进海水,但都不理想。最后决定将摄影机架在快艇上,让陈冲往水较深、làng较大的地方跳。

一天的反复“跳海”,陈冲从早到晚浑身透湿,鼻腔被咸涩的海水呛得生疼,并且那几天她身体一直不适,面孔已退尽血色。

“你行吗?”为她补妆的女化妆师关切而担忧地摸摸她的额。体温低得吓人。

陈冲点点头,牙根咬得铁紧。

“你是不是……”化妆师见她脖子上一片jī皮疙瘩,压低声问了个女性共有的苦楚。

陈冲qiáng笑笑:“没事。”说罢她便快步向海边跑去。

陈冲不愿整个摄制组为她一个人停滞。摆明星架子,在她看是件顶难为情的事。

这回她得从船上往海làng中跳。得亏她一小就喜欢泡游泳池,养出颇好的水性。

架着摄影机的快艇从远处驰来,按预算的路线,它将摄下陈冲纵身入海的一瞬。

陈冲迸住一口气,迎着涌上来的、一人多高的海làng跳去。

快艇刹那间已冲到跟前,比预计的速度更快几秒……

陈冲心里叫了一声:完了!在她入海水的瞬息,她见快艇迎面撞上来。仅是距离和时间计算的一点差错,快艇从陈冲身上飞快碾过。

岸上和艇上的全部摄制人员都惊叫起来。他们眼看陈冲消失在快艇腹下。同样的念头从每个人脑里划过:完了,陈冲没救了。

演Minon三个儿女的小演员此刻全大哭起来,光着脚丫向海水里跑,嘴里一面叫喊着:“妈……妈……”他们的朝夕相处的“妈妈”真的一去不返了,他们已分不清这一刻是现实还是剧情。

救生人员飞跃入海中。一只电扩音器在布置人们搭救女主角。盲目和慌张中,有人叫起来:“看,那不是她?!……”

làng的峰峦上,陈冲被高高托着……

几十分钟之后,女主角陈冲已被平置在海滩上,不一会儿呕出一大口海水。总算是脱离了危险。

她面色土huáng,连嘴唇也黯淡了。睁开眼,她看看周围关切和询问的脸,笑了笑,哑着嗓子说:“那一刹那,我把前半辈子的事都想了一遍!”

剧组的人们没想到这个中国姑娘坚qiáng到如此地步。第二天,她便如常出现在拍摄现场,如常和三个小演员打闹、厮混。

陈冲对人说:“孩子们就是可爱,不会装;自从我起死回生,我们‘母子感情’深了许多!他们现在整天围着我,生怕我再死一回。”

《guī滩》没有打响,没有带给陈冲预期的成功,然而她仍是爱Minon这个人物,她从此人物身上得到一些启示:一个含有多种对抗元素的女性是可爱也可敬的;在她身上,存在着圣洁和罪恶,她是个母亲,妻子,同时又是娼jì;她富于同情同时又富于残忍,她不否认任何自己的组成部分,她纵容它们。

因为陈冲与几个小演员真的相处如母子,陈冲在离开剧组时最难舍他们。亦或许与孩子们的相处激起她心里的某种温情,她忽然希望有个家,真正的,完完全全的家。

东奔西颠的生活却使她没有足够的时间来认识人;认识一个将和她一道组成家庭的人。

离开外景地的那天早晨,她打好行李,走出房间,又在豪华丽空旷的大厅里等待。这回是等待离去;等车来接她去机场。一位经理彬彬有礼地走到她面前。他们已不再陌生,全旅馆的人,上至经理下至清洁工,都熟悉了这个叫陈冲的中国姑娘,她那么爱逗,那么平易近人和热忱,使人忘掉她是个有名气的好莱坞明星。他们非常喜爱她。

经理问陈冲:“就要走了吗?”

陈冲站起:拉一拉身上简朴的T恤,伸出手:“再见啦!”

她竭力装得无心无肺,但经理看得出她眼里那一点怅惘。经理握住她的手。

“就是想来告诉你——我们大家都想告诉你一句话:什么时候你来,这儿总有一间房是为你开着。”

陈冲感动得哑然。

还会来吗?她一点把握也没有。但她使劲向经理点点头。

她觉得自己再不能把生活当车乘了。她得“到站”,得有个“接站”的。

在飞离泰国的头等舱里,她写了一封信给一位最亲近的女友——

……好想谈恋爱、好想生孩子,好想被人疼,好想疼人家。还想穿T恤,还想炒菜,还想做裙子,还想照相。还想做梦,很长、很长的,一个串着,光拣好事做……

“你决定接《诱僧》了?”

“能不能来一下?……我觉得有些台词不顺口,你跟我一块顺顺台词……”陈冲急促地在电话中说。

半小时后,作者出现在陈冲宅内。

又半个小时后,作者与她一同将《诱僧》中她的部分台词做了些许修订,使其更口语化。

作者急需了解陈冲如何作了拍《诱僧》的决定。她却没说出个所以然。给作者的印象是,香港方面诚意难却,她不得不承诺了。

“你骑虎难下?”

“有一点。”

“有个问题可能是犯忌讳的——你的决定跟片酬有没有关系?”

陈冲坦诚地笑道:“当然有关系。片酬代表他们对你的诚意,也代表他们对你的鉴赏的高低,期望的高低。”

“片酬和角色,哪样对你刺激更大?”

陈冲表示对于这个问题她很难给予一两句话的答复。

陈冲:(认真思考着)我没法直接告诉你。我做事很凭兴趣。但我又是个较现实的人,美国这么多年的生活把我给教得现实了。我希望自己每演一个角色都是一次艺术上的求索,尽量不违心地接受角色。但在没有最令我满意的情况下,我总得做一些折衷。比如:角色不够好,但报酬非常好,我会考虑接受。相反,有的角色很有意思,我非常想演,我是不计报酬的。当今社会,谁做事不是图一头?总得有失有得吧?

作者:体现在正拍的《金门桥》,你是冲着角色去的,对吧?

陈冲:我喜欢大卫huáng的剧本。他的编剧很有风味,有诗的意境。演这个角色,我根本不在乎片酬。

作者:是不是有个相对固定的片酬标准呢?我指好莱坞?

陈冲:一般来说,是的。片酬往往代表一个演员的知名度、演技。代表一个演员的身价。亚洲演员目前的片酬跟美国演员还是不能比,这证实我们在银幕上仍不是主流,仍是少数民族,所以更要争取高一些的片酬——这是争取更广泛的承认。不能不认识到好莱坞到今天还有种族歧视。huáng面孔在好莱坞银幕上出现的机会是很有限的,而美国的社会结构呢?huáng面孔的主治医师、huáng面孔的律师、huáng面孔的科学家、教授,在社会中占的比例很惊人;拿这部分人和整个huáng面孔人口基数来比,比例比美国人大得多。做律师、医师就很少因为你是huáng面孔而少付你薪酬。为什么做huáng面孔的演员就不能拿最高报酬呢?显然亚洲人在美国主流文化中的地位还没被肯定。同样一个角色,让亚洲演员演,他们就认为理所当然可以少付些钱。作为一个亚洲女演员,我想争取的是在种族平等上的被承认。当然,我这一辈子都不定能争取到,但我会不断争取。我告诉你,争取高片酬不是一件值得难为情的事;不争,相反该难为情。不争,你承认你比别人劣,这在美国这种竞争性极大的社会,等同于一个弱者,一个甘于被淘汰的人。首先你得认定“我的货好”,买不买账是你的事。假如你确实承认“我的货好”,就按我叫的价付。这有什么不合理呢?有什么可脸红?你不承认我的质量,你可以杀我的价,或者扭头就走!当然标价不一定代表质地的优劣,但百分之八十的情况下,标价是衡量准则,这要回到我刚讲过的话:我对一个剧本,一个导演也有买不买账的权力:对方一切令我感兴趣,但需要我付很高的代价,我也同样会付。在艺术上能有创作的愉快,对我来说是第一重要的,这种情况下,我在报酬上会让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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