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白莉用她鼻音甚重的北京话嚷起来:“上帝啊!你怎么把我的水喝了?”
huáng小嫚慌忙看看手里的茶缸。她不知如何是好,尴尬地望着bī在面前的白莉。
“对不起……”
“你gān吗喝别人水,你自个儿的呐?!”白莉不依不饶。“那我把我缸子里的水还你……我也搁了白糖的。”
“得了吧,我不要你还!”白莉从huáng小嫚手里夺过杯子,将剩下的水使劲往地上一泼。走出门时,还对别人说:“哼,倒霉!谁知道她有什么病……”
空旷的排练厅就剩下两个人,乔怡和huáng小嫚。乔怡站在呆若木jī的huáng小嫚身后。哭吧,你这小可怜,这时你只有跟泪这唯一的武器了。你的武器当然不能改变他们,但毕竟会惊动他们。他们太心安理得了!乔怡几乎要伸出手去,拍拍她的肩,但她的手在空中犹豫,因为她挖空心思还没找到一句安慰的话。huáng小嫚回过头来,出乎意料,她非但没哭还笑了一下。这本末倒置的一笑使乔怡愣了。她在用伤口对人笑,这笑使伤口扩大、深化了。乔怡嫌恶和惧怕这种笑。她匆匆地从她身边走开了……
小耗子双手抱紧肩膀。她的头发向来都是乱蓬蓬的一大堆,似乎她体内被压抑的活力都从头发上勃发出来,象沙漠里的骆驼刺。赞比亚一刹那觉得这双大而不美的眼睛他肯定在哪里见过。是在童年……?
“你怎么一个人跑回来?你不是跟着大家突围了吗?……”
“跑散了。”她简短地回答。
“你过来扶我一把。”赞比亚说,“我的腿恐怕有点不对劲。”
她走过去。一双眼睛任何时候都象在提防挨打。赞比亚撑着她的肩膀,想把那条几乎被房椽砸扁的腿挪动一下。血顺着他的腿流下来,他能感觉它们的流速和温度。裤腿被划破了,象张很难堪的嘴在吮吸空气中的湿气。冰冷的夜风被这个破dòng吸进去。小耗子向前伸着颈子,很难胜任赞比亚高大的身躯。她还不如一节树棍,他想。
赞比亚适应了一下疼痛,拖着伤腿走进甘蔗地。他拔了几根,撸掉所有的叶子,那光溜溜、汁水充足的蔗秆泛出紫檀般的光泽。他们吃饱了,赞比亚选了一根粗细应手的,预备拄着它上路。在凡尔纳的小说中有一种能当卷饼的报纸,巧克力做油墨印刷。这里有能做拐杖的粮食。
他俩来到磨坊后的那条河边,桥巳被炸烂了。
“你过来。”他对小耗子说,“趴在我背上。”
“不,我不要你背!”
“少废话。”他曲着腿,等待她趴上来,“你瞧我这姿势挺舒服是吧?快点!”
她只得从命。根据几年伐木的经验,他凭水流的声响能测定其流速与深度。他将子弹带及冲锋枪捆扎在头顶,背着小耗子,一步步朝河里蹚。拄在手里的甘蔗被压成一张弓。“搂紧,前面水深了。”他命令背上的小耗子。
腿上的肌肉紧张起来,把刚凝住的伤口胀破了。伤口肯定张开了口,仿佛冷水在直接洗涮着骨头。那房椽上的铁钩用凿穿木头的力度刺进他的腿,如不被他坚硬的腿骨所阻,它肯定会一钻到底,决不吝惜它的锐利和长度。后来他徒劳挣扎时,房椽在他腿上稍稍滚了滚,那指头粗的铁钩就向他腿内侧豁去。不过他已不感到疼痛了。疼痛似乎也只是一种观念,忘掉它,否定它,它也就不存在了。
他把背上的小耗子使劲往上颠了颠。她并不重,轻得令他诧异,令他心疼。加上冲锋枪,两枚手榴弹,几十发子弹,他也力所能及。因为有比这些沉重N个数量级的,是他的责任。他怎么还有暇顾及伤啊、疼啊?反正他怎么折腾也死不了,这一点早就得到证实了。
走到河中央,一个làng打过来,他感觉好象七窍都进了水,一瞬间的晕眩使他险些栽倒。他听见小耗子也在剧烈咳嗽,显然也呛了水。这时候两人都顾不上彼此给予什么鼓励和安慰,只管拼命向往着坚实的岸。水底下长着什么样的植物?丝带般萦绕着他的腿,竟将那柔软的枝蔓探进他肢体的残破处,蘸着里面的血,再扬进这条陌生的河里。现在他两条腿平等了,都有过同样惨重的损失。
又是一个làng,赞比亚趔趄一下,拄着的甘蔗断了,他失去了一条“腿”。连小耗子也感到赞比亚在不由自主地顺着激流往下游去,他开始把握不住自己了。
“放开我!不然,两个都淹死不合算……”小耗子说。而赞比亚却一言不发地死命攥住她的手腕。
又是一个làng砸过来。赞比亚的脚悬空了,他猛一惊:一定是河chuáng底部的深沟。
“不行啦——我们在往下沉……”小耗子吐出一口水,迸着哭腔。
赞比亚拼命回忆着泅水要领,迫使手脚协调起来,两眼只盯着始终不向他拢近的彼岸……
乔怡想起那桩牵罪于huáng小嫚的“失窃案”。
那是她们入伍的第三个年头。元旦过了没几天,田巧巧的军裤丢了,一条崭新的军裤。她是很在意私有财产权的,从不占人便宜,别人也甭想从她那儿捞好处。她让人家代买八分钱一张邮票,也会郑重讨回那二分余额,反之亦然。你若给她吃一个苹果,不出明天,她准塞给你一只梨。这天她到晚上都不得安宁,逢人就说她那条军裤只下过一次水,早晨搭出去中午就没了影。
“不会是外人gān的!”有人这么断言。
“这可叫家贼难防啊!”大寝室的姑娘也明里暗里甩出话来,并撺掇田班长,“非查个水落石出不可!省得我们这些清白人在外面也不好讲话!”
直到chuī了熄灯号,这桩案子还没有头绪。大家心里很清楚,她们互相暗示的“家贼”是谁。这种推理简单得可笑——她gān什么事总爱背着人——背着人gān的总没好事——不gān好事不就是小偷吗?再说大多数人未必真想破案,只想闹点风波满足她们的恶作剧心理。
临睡前,大家都坐在各自的chuáng沿上,把两只脚泡在脚盆里翻搅着,直搅到水冰凉。大家的目光一会投向田巧巧,一会投向huáng小嫚。期待着这场闹剧尽早开始。
首先是桑采等不及了。她在熄灯后还有大事要做——学毛选。看见huáng小嫚已泼了洗脚水准备就寝,便清了清喉咙说,“喂!自觉点啊!拿人家的东西快点jiāo出来!”
乔怡为huáng小嫚捏了一把汗,如果她真gān了这种蠢事,以后的日子可混不下去了。她留神了一下huáng小嫚的脸,这脸上居然毫无表情,说她是坦然或是稳得住都行。
萍萍是个“二踢脚”,有人点火她就响。她端着盆从huáng小嫚chuáng边经过时怪声怪气道:“吔!跟真的一样,装得比正经人还正经!”她泼了水,又迅速回到屋里,塑料拖鞋敲得地板“啪啪”直响,“哼,偷吃偷喝的!有本事把东西摊出来让大家搜!……”
huáng小嫚已钻进被窝,她紧紧闭着眼,仍然一声不吭。
白莉跪在chuáng上指手划脚:“趁早,咱们把话挑明了——要是一会搜出来,对不起,请那位小偷从我们屋搬出去!田班长,你说是吧?”
“就是,屋里住了贼,谁受得了!”有人小声附和道。
班长田巧巧似乎下了最后决心,她穿上鞋走到huáng小嫚chuáng边:“喂,你老实说,是不是你?”
huáng小嫚睁开眼,胆怯地看看四周愤怒的面孔:“你们在说……我吗?”
这一来,反倒没一个人吭气了。
“我没拿你什么东西……真的,我连你丢了什么都没弄清楚。”
这时,大伙全披上棉衣围到她chuáng边。
田巧巧说:“今天一上午我都在屋里练板胡,裤子就晾在窗口……就吃午饭那么一会工夫……”
萍萍插嘴道:“我们屋里,就只有你顿顿把饭打回来,躲着吃。不是你是哪个?”萍萍快嘴利舌,一边说一边抡胳膊比划。她每动一动,huáng小嫚的眼睛就赶紧眨几眨。
“闲话少说,把东西拿出来看看,不就清楚啦?”白莉不耐烦地说。
“你们……要搜吗?”她掀开被。宽大的白色衬衣衬裤使她看上去象一个纸人,三分滑稽,七分可怜。她缩着肩从chuáng沿溜下来,“是要捜吗?……”她仍抱着一线希望,看看田巧巧和身后的“众法官”。
“这就看你的自觉性了。如果你现在拿出来,就不搜,并从宽处理,不让你从这屋里搬出去,我也不许她们出去张扬……”田巧巧郑重声明。
“可我真的没拿……”
“那就搜。”几个人异口同声。
huáng小嫚伛下腰,从chuáng下拖出一只纸板箱和一个人造革旅行袋:“你们搜好了,反正又没有锁。”
田巧巧犹豫着。她是班长,这一搜问题性质就变了。为一条军裤,是不是该侵犯受法律保护的私有财产权呢?而作为后盾的几个人却耐不住性子,在她背上又捣又推,催促她下决心。
huáng小嫚看看大伙,便自动打开旅行袋。里面没几样东西,放着些红红绿绿的练功服和一些花里胡哨的香脂盒子、雪花膏瓶子。一直翻到包底,只见几团色彩陈旧的毛线和几根竹针,常常见她用这些毛线编织或长或方、不知何用的东西,又总是织织拆拆,似乎这织与拆的过程就是她寂寞生活的消遣,不用织出什么成品,也够她自得其乐了。
紧接着她打开那个纸板箱,里面装着军装和衬衫。她一件件拎起来,抖一抖,再看一眼田巧巧。这里面倒是不乏军裤,但那裤子的窄与小是一目了然的。箱子渐渐空了,她抓起箱底一件套着塑料袋的羊毛衫,贴在胸口,生怕别人抢走似的,“我的东西全在这儿,你们自己看吧。”
她手里那件簇新的,从未上过身的羊毛衫是浅藕荷色的,从质地到颜色在当时都相当少见。逢霉雨天,她常把它拿出去晒晒。当别人忍不住用羡慕口气向她打听这件羊毛衫的由来时,她的话就多起来:“我妈妈送给我的!她托人从上海华侨商店买的!我妈妈说这件羊毛衫是出口的……”她在说起她妈妈时,总带有一种夸张的、不够真实的幸福感。
她抱看那件羊毛衫退让到一边,意思是悉听尊便。躺在被窝里旁观的乔怡有些不忍,她看见“被告”那窄而薄的肩膀在衬衫里畏缩着,细细的脚踝由于寒冷而透出青色,然而她脸上没有半点反抗和愤怒。她开始吸溜鼻子,那是因为受了凉。乔怡没有gān涉这场闹剧,从小到大的经验告诉她,多数是得罪不起的,何况huáng小嫚确有鬼祟之处。
此时,她们脚下的地板发出“砰砰”之声。这是楼下老兵们用竹竿捅天花板,自然是以为她们又在疯闹,以此作为严正警告。但楼上仍未静下来。老兵火了,有人从窗口伸头往上喊:“吃多啦?胀饱啦?你们这些小姐半夜三更练什么把式?”
白莉回喊一句:“遭贼啦!正逮呐!”
一听此话,对面男宿舍也有人唏哩哗啦打开窗子,大声问道!“贼在哪儿?捉住没有?”整个院子热闹起来。
田巧巧只得到晾台上解释!“没事没事!我丢了条军裤……”
萍萍接道,“今天中午遭贼偷啦!”
这时,男宿舍的窗口蹦出个人来,冲楼上喊道:“黑田大佐!你话说清楚,谁是贼?!”这是赵源那口唐山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