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余人很快将这个残破的旧时公馆修复。这公馆分南北两苑,两苑之间的围墙上架着一座带飞檐的天桥。北苑较之南苑大得多,解放初期就改作军部医院,南苑当时是军机关幼儿园,但幼儿园修了新房后很快搬走了。据说有几个小女孩在后面那幢雕花木楼上看见过鬼,结果全幼儿园的小家伙一到天黑就集体哭闹,并一口咬定他们见的是同一个“鬼”:什么长头发,白衣衫。为此幼儿园还解雇一位大师傅,鬼的故事最后追溯到他那里了。后来这苑子就不派任何用场地撂荒着,院里堆着医院用坏的病chuáng、器械。自打宣传队员们进驻后,这yīn森森的地方才骤然还阳。
目前这座苑子上了锁,乔怡只得止步。宣传队在自卫还击战后不久就奉命解散,小院喧闹了十年,又重归寂静。
“我识得你,你是宣传队的!”
乔怡闻声抬头,见是那个拐子。他看管自来水为生,他的自来水养活一整条巷子的人家。他还象当年那样,没变老也没再添些丑陋,大约上帝不忍心在他身上再糟塌什么了。
“一个人都没有了?”
“没得了。不是散了吗?”拐子和颜悦色地说。宣传队解散大大利于他的生意,过去人们因不愿花钱,常到宣传队院里接水,他便拾了堆碎砖头,见人挑着水桶往院门口走,就用砖砸。人们大都不敢惹他,不然他会专门赶在吃饭时间,堵人家门,用那些正常人想不出的话恶心你。他两条腿奇怪地形成两个弯度,合起来象个括弧。他的模样比他那脏话更有摄服力,这大概是人们怕他的真正理由,
“这院子要拆,”拐子又说,“在这块地方要起两幢高楼。”
乔怡看见那座天桥,忽然灵机一动:她有办法进入这个院子。她走进早已改为家属宿舍的北苑,然后踏上颤颤悠悠的天桥。这天桥曾是公馆内部联系的纽带。三十多年前,这是个大官僚的宅邸,北苑住老太爷,南苑住少东家。家人来去不走正门,而借天桥过往。鼎盛时期,这一带每晚都是“车如流水马如龙”,几乎集中了全城的体面角色。那苑子里麻将摆七八桌,哗啦哗啦的洗牌声巷口都能听见。届时天桥上灯笼流萤般穿梭,那是丫头小厮们忙于沟通两苑的各种消息。半夜,总有挑点心担、敲梆子的生意人在天桥下流连,丫头们便打着灯笼,把一只只竹篮用绳子从桥上放下去,叫着:“老倌儿,要四碗红油抄手!”或:“太婆,煮五个醪糟蛋,要嫩的!”一会工夫,竹篮儿冒着rǔ白色的热气被吊上去,诱人的香味从那细瓷品锅里溢出,飘了一径。
这天桥又常常是丫头和小厮们幽会的鹊桥。也常常有人在这里寻短见。
木板在乔怡脚下咯吱咯吱地响着。她想到萍萍那次风风火火地把她拽到这桥上,对她说:“季晓舟……那个拉大提琴的,是私娃娃!”她紧张得语不成句。
乔怡起初不信。后来她和季晓舟同一批入团,在支部大会上,听他亲口念“备注”栏目:“母亲在解放前夕被一个官僚jian污,生下我之后于第三天去世。”听本地人说,他母亲是当时的名优,漂亮得不得了,而且和这古老的苑子有着某种神秘的瓜葛。
走下天桥,迎面一间大房子是后盖的,它的宅基曾是个巨大的金鱼池。大房子由幼儿园的活动室改为宣传队的排练厅。现在窗子上的玻璃全下掉了,象一张张没牙的嘴。地上落着隔年的梧桐叶,被雨水沤红了,踩上去没有一点声响。乔怡的眼睛突然一亮,她看见了排练室外面的墙报栏。她几乎扑了上去,因为那上面还保留着团支部的最后一期墙报,虽然经过风侵雨蚀,早已残破不全了。她仔细在墙报上寻找着……
最后一期墙报是最红火的,主要是表彰宣传队参战人员的事迹。乔怡找到了自已的名字,找到了丁万、季晓舟、桑采、廖崎、huáng小嫚……还有已故的田巧巧。
大田回过头,望着一瘸一拐落在最后的荞子,问:“你的鞋呢?”
“刚才一脚踩在烂泥里,拔掉了。”
“那怎么行,我去给你找!”
她刚转身,却被荞子拽住:“找不回来了!别去……”
大田甩开她:“看这满地的甘蔗桩子,有的比刀还利,你咋走?”说罢往回跑去。
荞子直顿足,但又不敢大声喊,从昨夜到现在他们一直在奔跑,凭他们这点人力兵力,与敌人正面jiāo锋当然是不明智的。赞比亚领着他们离开公路,尽在甘蔗田、灌木林里钻,费尽力气、使尽解数才甩掉那几个紧咬不放的越南兵……
“愣什么?快跟上!”赞比亚喝斥道。
过了一会儿,后面响起枪声。荞子眼前顿时一黑,完了,大田准出亊了!
走在前面的赞比亚已闯进一间半塌的农舍,其他人也跟了进去。他点了点人数!“大田!怎么少了大田?!”
荞子刚要回答,门被撞开了。大田摇摇晃晃地走进来,一手捂着下腹,另一只手把双泥砣似的解放鞋扔到荞子面前。她急喘着,微微一笑:“是在点名么?我到。”
荞子扑上前扶住她:“我还以为你……我听见枪声了!”
大田顺着墙根坐下去,一只手仍顶在腹部。她发现所有人都在疑惑地打量她,便把眼一瞪,“看什么?肚子有点疼——女同志的事儿!”
外面安静了。总算没出什么差错。赞比亚本来是可以随伤员车走的,但他留下来了,这是七个毫无战斗经验的文艺兵哪!
“我们怎么办?”数来宝问赞比亚,“男的还行,拖着四个姑娘,要是天亮和大部队联系不上……”
“就整个完蛋!”了不起接道。
赞比亚不吭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军用地图,铺在膝盖上,仔细辨认着他们目前所处的方位。大部队已卷席似的开到他们前面去了。他们既无步话机联络,又无jiāo通工具,光靠两腿追上大部队近乎不可能。这条公路两旁埋伏了不知多少敌人,昨夜那零零落落的几次遭遇已耗损了这支小队一大半元气。他的军帽早丢了,绷带被血浆得梆硬,象箍了层铁皮,稍抬眼皮,也会扯得伤口作痛。他也不那么健全了,可这几个连枪也打不响的兵,把全部体重都压在了他肩上。而比那更重的,是他的责任:昨夜是他主张把他们的车换给伤员的。
“天亮了,会有汽车吗?”采娃问。
“有汽车!十一路。姑奶奶,你知道我们已经离公路多远了吗?”数来宝盯了赞比亚一眼,“哼,怎么也不该把四个女娃留下!”
“现在就别抱怨了!那车上还能插进一只脚吗?”荞子说道,“伤员一个挤一个,码得恨不能象卖鱼的案子!你让我们四个摞上去吗?说这些gān吗,得想想下一步……”
“下一步是等着完蛋。”又是了不起在说话。
天快亮了,能看见rǔ白色的雾从破窗dòng飘进来,象一张喷烟呵气的嘴。小耗子连连打着寒噤,细细的脖子上泛起jī皮疙瘩。她抱肩蹲在那里,谁说话她便把脸转向谁,全不关她亊似的。
“你说,万一和大部队联系不上,万一再遇上敌人……”数来宝把脸bī近赞比亚。
赞比亚的神情很倦怠,躲开数来宝的bī视,闭了会眼,然后把那支冲锋枪大卸八块,擦得发蓝后又往一块安装。他gān得又熟练又轻巧,甚至有些卖弄。金属撞击声撩得人心烦。
大家对始终不吭声的赞比亚有点恼了。
“你倒说呀,怎么办?”一向柔顺的三毛也急问道。
数来宝斜着眼,拖着长声:“怎么办,在这破屋里住下,过日子,哼!”他在激赞比亚。
“你就给大家jiāo个底吧,”大田说,“谈谈你的打算。”
赞比亚居然悠闲地笑笑,“现在说什么?等我开了口,你们就得照我说的去办。现在睡一觉,等雾下到三尺外不见人再说。”
没人吱声了。
三毛把半自动步枪靠在溜肩膀上,聋拉着头发又稀又huáng的脑袋,用手指在枪颈上模拟大提琴的指法。这是他的习惯动作。他突然停住“揉弦”,犹犹豫豫地问,“喂,赞比亚,你说我们会不会……假如……”他看看大家,希望他们能明白他不忍出口的话。
但所有人都装作不领会。他们都清楚,此刻作任何预测都是愚蠢的,恐俱会象山蚂蟥一样骤然抬头,钻进人的肌肤,吸尽你全身的勇气。但三毛仍继续说着:“我看过一本苏联小说,叫《这里的黎明静悄悄》……就那么一个一个的全都……最后只剩了一个人。”
“那我们这里头,谁会是那最后一个呢?”了不起问。
“只能是你了,赞比亚。”数来宝仰起脸,对着屋顶棚说道。
荞子紧张地看看赞比亚的反应,不料他毫无表情地闭目养神。
“我想提个建议,”了不起突然站起来,拿出他平素指挥乐队的姿态,“我建议每个人写一封遗嘱。”
所有人都瞪大眼晴,吃惊地看着他。这建议把每人心里那点不祥念头引向明朗,本来人们可以拼命不去想它。
“假如有一个人能活着回去,他就负责把这些遗嘱jiāo给组织和各人的亲友……”
仍然没人吭气。这个“假如”压得人呼吸困难。
“万一……连一个幸存者也没有,我们就把它扔到水里,也许它能漂回袓国……”
“狗屁!”赞比亚终于忍耐不住,用枪托在地上狠狠捣了一下,“凭什么要死?驴都知道活比死好!妈的,死比活容易你懂不懂?!……你用死吓唬别人,还是安慰自己?!笨蛋,你妈怎么没跟着你来擦鼻涕,啊?小天使,神童,蠢驴!……”
了不起被这突发的“迫击pào”轰懵了。他愣了片刻,忽然感到自己的尊严受了亵渎。他把下巴一扬:“一个勇敢者上了战场,就要抱定献身的信念!你懂不懂?”
赞比亚抑制着自己。他用拳头顶在嘴唇上,不然天知道他会骂出什么来。了不起挺立在那里,稚气的脸上带着挑衅。他巴不得赞比亚和他辩论下去。
赞比亚从容地把子弹一颗颗压进弹匣,一面计着数。
“生命在献出它时才显得壮丽!”了不起又想到一句有分量的格言。
“你少‘朗诵’点吧!”赞比亚冷笑道,“既这样,那么给:这是枪,这是子弹。离这儿约五公里就有越南人的公安屯。去吧,壮丽去吧。消灭他一个半个的。不过先等等,您会打枪吗?还是先让我来教教你,怎样才能打得死人!”赞比亚笑起来,象逗弄了一个孩子,恶作剧似的笑着。
了不起只怕一个人,就是赞比亚。他曾经挨过他揍——从那实实在在的一拳中,他领略了一个驮了几年粪桶的人良好的肌肉素质。从那以后,他不敢靠近他,背地里叫他“恶棍”、“一个周口店猿人”。后来因为那次政治事件,赞比亚离开了宣传队,到边境上一个伐木连去“改造”,他与他的矛盾才得到缓解。
“谁?谁在吃东西?”赞比亚突然问。
小耗子的嘴被压缩饼gān撑出两个凸包,她惊慌地看着赞比亚,不知该不该把嘴里的食物咽下去。
“听我说,也许真得坚持那么一天两天的,gān粮都留着。外面不是一大片甘蔗田吗?先吃那个吧。现在把gān粮集中一下,好统一分配。大家同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