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岚 作者:MxLucid(10)
我们降落在靠近两军交火前线的小村庄里。村子里的人早就跑空,只剩下些被炮火误伤的断壁残垣。东北方向二十公里左右有一座前线观察哨站,这是第一个目的地。我们将在那里稍事休整,然后趁着黄昏时分前往敌方防空阵地。我们从村庄里穿过,又在茫茫的戈壁滩上走了很久。脚下的土地凹凸不平,有数次几乎摔倒。后来再被差点绊倒时,我捂住手电筒,照了下地面,原来突出地面的是一具半风化的士兵尸体,脑壳被掀开了,嘴巴张得老大:我们正在穿越过去争夺的一片阵地,脚下尽是扭曲着的肢体。我于是只看着他们四个人背上的绿色信号灯,在漆黑中缓慢而隐约地浮动,像是中流招魂的纸船。我们面前的天幕渐渐变得微明,朝阳血色的光从地平线以下渗出来,慢慢地向着苍穹正中晕染。我们面前出现了一堆瓦砾。冯老虎拿出平板电脑看了看说:“就是这儿了。”他朝一片石板上敲了敲,瓦砾底下突然有块砖被掀开,一个面容稚嫩的娃娃兵从里面探出头来,举着枪说:“包子!”冯老虎回答:“香烟。”娃娃兵就从洞里面钻出来。“洞口窄,你们先把背包放下去。”这便是前线观察哨站了。我们一个接一个地挤过洞口掉下去,如同母j-i下的蛋。
洞口下面是比较宽敞的地下设施,空气很潮s-hi而且发臭,墙面上结了大片大片的霉菌,地面倒是扫得很干净。左边一大间是士兵寝室,几个穿着军装的在里面打牌。右边是厨房,有个炊事兵在里面拾掇蒸笼,房间里白雾缭绕。再往里是作战室。娃娃兵朝里面喊:“站长,人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传出来:“好!”那站长便走了出来。
李助教站在我的面前。
相比上次分别的时候,他又瘦了一圈,而且头发是真的花白了。他的军装有些脏,袖子和前襟上溅了些斑斑点点不知道什么东西。他也愣了一下,然后很热情地请我们去作战室里休息。
“这地方味道不好闻吧。太潮s-hi,衣服铺盖洗了也晾不干,全都发霉了。作战室还好些,通风。”
我们走进作战室。我总觉得这房间的布置还是以前他办公室的风格,只不过书柜变成了一张挂起来的战区地图;原先放着工具和零件的工作台,如今放着卫星电话和信号收发系统。他的办公桌整洁了许多,反而显得光秃秃的,只是左上角扔着一把□□。他注意到我的目光,笑着说:“其实没什么用,这地方没被发现也罢,发现了,一枚导弹炸下来,哪里用得着跑过来近战。你们要不先打个地铺睡下,午饭的时候我来叫你们。”我们也确实困极了。他从储藏室里拉来几条毯子,我们将就着睡下了。虽说早就下了直升机,一躺下,身体就像是又回到了颠簸的状态,在寒冷和黑暗中沉浮。我梦见了直升机被导弹击中,冯老虎大喊着要我们跳机逃生。我跳了下去却忘了打开折叠翼,就这样摔进了地面上无数扭曲的肢体中,眼前死尸的面容却酷似李助教。我吓得醒来,一头冷汗,然而身边并没有死尸,只有酣睡着的战友,我闭着眼睛躺下,又沉沉地睡着了。
我被李助教叫醒的时候已是将近下午一点。透过作战室通风孔狭小的缝隙,看到戈壁正午灿烂的阳光。我们挤在厨房里和哨站的新兵们抢包子吃,李助教穿着围裙炒j-i蛋,笑呵呵地看着我们,满脸的烟火气和沧桑感——他似乎已经不是那个记忆中的人了。我没有多想这些,因为包子确实很香,不知是不是太饿的缘故。新兵们填饱了肚子又回去打牌,厨房里只剩下李助教和我们。“上个月这里打仗,我们配合攻击部队抢了对面的补给车,他们的番茄酱尝着还行。”他说着就给我们碗里的炒j-i蛋上挤番茄酱,要我们多吃点,下午好有力气去侦察。我们注意到他已经升了少校军衔,纷纷祝贺他,虽然内心知道在这地方驻守等于流放。他笑着和我们聊最近的战局,说敌军半晚上在外面盲炸云爆弹,他们在哨站里差点憋死;又说有直升机被击落,他们抓获了飞行员,拿厨房里的铁皮椅子假装成电刑椅,把那人唬得屁滚尿流。他拿手比划着洋人飞行员的窘态,我们都被逗笑了,甚至觉得这地方也没有初来时所见的那般难堪。聊了一会,他说:“我们这地方平时没事干,下午会唱唱歌。你们要不也来?”我们就跟他一起到士兵寝室去了。
我们结对家打牌,输的那一边唱歌。房间里很挤,我坐在下铺靠桌子的地方,褥子潮s-hi而且有些粘手,我的头顶还悬着上铺新兵的一双臭脚。李助教每一局都要换边儿,因为他牌技很好,几乎不可能会输。我们下午唱了许多歌。后来我和某张终于想了个暗中作弊的法子,赢了他一盘,他说:“我都看到了,你们出老千。”我们起哄:“我们好不容易赢一盘,你怎么还耍赖皮?你们说,要不要让他唱歌啊?”冯老虎和新兵们都喊:“唱歌!唱歌!”他笑了,低着头小声地唱《送别歌》。
驱动器的外壳啊是千锤百炼
是男儿铮铮铁骨宁折不弯
驱动器的转子啊是千回百旋
是男儿缕缕柔情藕断丝连
……
他的声音很好听。开始有人跟着他唱,后来我们全都唱起来了。而歌的节奏也终于越来越快。
思念飞散成夜空的星星,
战友们传送到山的那边
转子过载啊烧熔了电路
外壳碎裂啊划破衣衫
飞蛾总得要扑向那战火
送别了朋友我奔向前线
坏掉的驱动器放在你桌上
道一声再见我们再也不见
我们都叫好。李助教摇着头说:“这歌儿太丧气了,唱得不好,唱得不好。我该唱个好玩的。”他又唱了首带颜色的信天游,说的是沦陷区有个□□的老太婆勾引调戏敌军士兵的事,我们哄堂大笑,他说:“我从这里老乡那儿听来的。”但我觉得他还是头一首唱的最好。过了一会,冯老虎说:“得,我们差不多该出发了。”我们检查了一下装备,就又从哨站里一个接一个地钻出去了。
我们把桔红色的夕阳甩在身后。阵风扬起细细的沙土,口腔里泛起土腥味来。冯老虎转过头:“往前我们就不知道敌人的布防了,保持警戒队形,打起精神!”我抱着□□边走边向东边望去,地平线上除了几堆孤独的岩石外,光秃秃什么也没有。走了两个多小时,太阳将要完全没入地平线的时候,某张突然说:“我的驱动检测仪读数变了。前面是传送干扰区。”我们都警觉起来。传送干扰发生装置的作用距离一般不超过四公里,这意味着我们马上就会和防空阵地的边沿接触。我们猫着腰,借着岩石堆的遮蔽慢慢向前移动。地平线上出现了一个矮矮的建筑群。冯老虎啧了一声。他举起望远镜,从岩石的空隙里观察了几十秒,说:“这帮子蠢蛋,居然在戈壁滩上搭铁皮房子,神经也太大条了。”他把望远镜递给我。视野里有数十座简易板房,还停着三辆卡车。板房外围就是空荡荡的戈壁滩,可是没有一个人。某张又计算了一下,传送干扰区的中心就在建筑群内部。冯老虎说:“这地方可能就是他们驻扎的地方,可是没有导弹发s_h_è 台。你怎么看?”
“离传送干扰器太近,雷达工作也要受影响。我估计他们是换班的时候住在这里,导弹发s_h_è 车和雷达车是在附近几公里的地方巡逻的。”我说。
“没错。但是他们神经再大条,不可能什么防守没有。房子周围可能埋着地雷,房子里面也可能有暗哨……”冯老虎顿了一下说:“你看房子正南面的地面,其他地方是乱石,只有那个地方石头又碎又平整,刚好形成一条路。那是他们车辆出入的通道。可是咱们从那儿走,要是房子二楼的窗户里面有暗哨,准得吃苦头。要再靠近点,看看他们哨兵的情况。最理想的情况,我们能在哨兵反应之前把他们lū 了,冲进去炸掉发生器,然后赶紧撤。要是拖成阵地战就不好玩儿了。”
我们披上绝热伪装斗篷,又偷偷摸摸地靠近了一些。房子的南北两面都有窗户,看不清里面到底有没有人,只是某张坚持说他曾看到南面的窗户里有一道瞄准镜的红光。“拉倒吧你,”冯老虎压低了声音说,“他们的瞄准镜不反光,再说太阳都下去了。”“那就是他们在抽烟。”某张显得很固执。“你别是怂了吧。”我开玩笑说。某张不说话了。
一直到战争结束后的几年,我都反反复复地回想起这一幕,我后悔说出这句话。我一直固执地认为,这句无心之言就是一切的始作俑者。
我们趁着夜色匍匐接近到离西南角房子大概三百米的距离,依然观察不到窗户内有任何动静。天色愈发黑暗,我也渐渐地焦急起来,他们的防空导弹车队随时有可能返回驻地,到那时就很难下手了。或许冯老虎也感到焦急了,他说:“我们试着看能不能再靠近一点,测算出发生器的精确坐标,然后隔墙轰个魔法把它解决掉。”过了沉默的几秒钟以后,左边突然传来“轰”的一声巨响,以及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一个柔软的东西“啪”地一声打在我脸上,黏糊糊地流下来(后来我知道是阵型左翼冯老虎连上的一个战士触了雷,被当场炸死;另一个离他近的被弹片把头骨削下去一块,过一会也死了)。冯老虎在步话机里沉声喊道:“我们暴露了,从南门强攻!”某张一跃而起,朝南门冲去,我跟在他后头,举着枪准备压制可能出现的火力,再后面是冯老虎。
有那么几秒钟,板房里面寂寂无声,以至于我怀疑这个驻地里面根本就没人。然而接下来一切就像是慢动作的播放,后面一幢房子南面的窗户里闪过了一道火光,“啾”的一声闷响,某张保持着冲锋的姿势径直栽倒了。
我反s_h_è x_ing地朝那扇窗户打了一个长点s_h_è ,反s_h_è x_ing地缩在卡车后面,躲过了隔壁窗子的第二发s_h_è 击。然后我的反s_h_è 结束了,我失声大叫:“张诚!”某张躺在地上动也不动。冯老虎咬着牙小声说:“叫什么叫!确定他们的坐标!轰魔法!快!”我取出了驱动器,像是活在梦中一样,大脑一片空白。不知是谁的手指在按动按键,解算了目标诸元,一阶导引,二阶导引,三阶导引,爆燃发动。现实跌落,撞毁了梦境,我听到窗户后面的哀嚎声以及不明所以的西洋话,看到熊熊烈焰从每一条缝隙中往外舔舐。冯老虎的嗓子吼破了音:“往里冲!炸掉发生器!”我们大叫着往里突进,像是发疯的野猪。我们在一间开着门的房子里找到了闪动着荧荧蓝光的发生器,往里面扔了一颗□□。板房在我们身后炸得四分五裂。一切都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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