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城倾国_凌力【完结】(29)

2019-03-10  作者|标签:凌力


朱由检取了两位辅臣意见的折中,将余应桂降调一级以示警戒。此后,君臣三人讲说些个通鉴史事、前代兴革、人材进退等等,很是和谐惬意。三更鼓起,辅臣才告退出宫。
周延儒与送他们出宫的吴直边走边说,说的虽是闲话,却都因四十五万终于落在实处而有一种完愿的愉快。只是周延儒想到余应桂的降调心中仍然不安。他知道,皇上这种逾常的恩宠,会给他招来更多的敌视和攻讦,所以他仍以谦恭的语气请求吴直:趁皇上哪天高兴,免了余应桂的处分。
看到周、吴二人的亲密情状,温体仁有意稍稍避开。他的内线尚不为人知,是皇上跟前的另一名秉笔杨禄。既然读书,就要中状元;既然做官,就要做阁老;既然入阁,就要当首相 这是温体仁的信条。眼下麻烦的是,首相周延儒对他有举荐之恩,使他在取而代之的路上不得不多几道迂回。比如处置余应桂,他就来了个明助暗拆台,给周延儒多树几个政敌;还有一个大秘密,只有他和杨禄两人知道 周延儒受孙元化贿,批拨四十五万增饷以分肥 的消息,就是他通过杨禄、再通过懿安皇后的娘家灌到慈庆宫里去的。可惜没有成功,使他略感沮丧。但他可不是一个肯认输的人。他还有一个信条:大丈夫能屈能伸!
白天,孙元化得到批拨四十五万增饷给登州的批件,一直抑不住兴奋:眼看一个qiáng固的登州要塞就将屹立在海湾。二更已过,他还在书房画pào台图,计算土石方和经费。忽听一声呼喝: 圣驾到! 惊得他直跳起来,以为自己是在做梦。老家人郝大连滚带爬地冲进书房,结结巴巴地禀告:
老爷!快,快!果真是圣驾!车马停在门外,万岁爷銮驾已进中堂啦!
孙元化拍拍脑袋,打死他也不敢相信自己竟会获得这天大的荣耀!他手忙脚乱,气促心慌,哆嗦的嗓音几乎发不出声: 来!快取朝服、朝冠!
不知是老家人还是他自己的过,几次伸胳膊都伸不进朝服的袖筒,靴子也高低穿不进去。忙乱一阵,总算就绪,急忙出书房往中堂。一出书房门,院里已站满了人!从这东跨院到中堂,一串串大红灯笼she出的红光,连成一片红雾,罩住了周围的一切:房屋、道路、密密麻麻的人脸、光华灿灿的斧钺刀枪 孙元化腾云驾雾似的,自己也不知是怎样迈进中堂门槛的。
中堂里塞满了侍卫仪从,无一点缝隙,青烟缭绕,香气缊,满目缤纷,鲜亮得难以bī视。孙元化不知皇上在哪里,也不敢寻找,只面北跪下,叩拜不已,口中大声念着例行的参觐词:
登莱巡抚孙元化叩见圣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朱由检正倚在东窗栏下看月,此时不由得笑了,喊道: 孙元化,朕在这里。
孙元化忙转过来,重新叩拜。
一些礼节性的问答完毕之后,朱由检屏去左右,跨步上前,执了孙元化一手,说: 东北患金虏,西北患流寇,朝廷患党争、患贪贿,国事维艰。登莱要冲之地,朕就委托你了!
看着皇上白皙年轻的面容,和与这面容不相称的充满忧虑、充满期待的深沉目光,孙元化心头震dàng,热泪忽地涌出,哽咽道: 伏乞圣上宽心,元化必与登州共存亡!
朱由检略略变色,觉得此话大不吉利,但立刻掩饰了过去,笑道: 酒来!
太监捧过斟满御酒的金杯,朱由检接在手中,赐给孙元化。孙元化跪下双手接住,一饮而尽。朱由检说: 好,此为壮行酒。这杯也赐给你了。 说着他回头望了一眼,身后的吴直便大声喊道:
起驾!
一片红光之中,圣驾远去,黑夜的黝暗又笼罩了街市。良久,孙元化还像送驾时一样跪在大门前,心cháo澎湃,热血沸腾!似真非真,似梦非梦。口中尚有御酒香,怀里揣着御赐的双耳龙纹嵌珠金杯 皇上恩重如天,孙元化觉得自己几乎承载不起。他感念已极,不觉泪湿前襟


孔有德随孙元化回到登州,已是仲chūn。得知刘兴基终因伤重,呕血而亡,不免兔死狐悲。清明节邀了耿仲明,换上素服去为刘兴基扫墓。
出城西迎恩门,过观音堂行不到二里,便见南面一带绿色平冈,冈上粉粉白白,团团如云,尽是盛开的桃李,远望游人如织,在花间行坐不定。唯有冈北郁郁葱葱,是松柏覆顶的墓冢。树下时见火光闪动,纸钱飞扬,仿佛一群群白蝴蝶翩翩飞舞。这便是胭脂冈,刘兴基长眠于此。
新土新坟,一块不足二尺高,凿刻得十分粗陋的新石碑,端端正正面向西北,如在行注目礼,在周围一律坐北向南的群冢间,非常触目。孔有德和耿仲明对死者的用意心领神会,不忍说破,只默默地跪拜,默默地烧纸钱,默默地示意侍从亲兵摆上祭品祭菜,每样拣一点撒在坟上,又默默地斟满杯酒,从墓碑顶慢慢浇下去
嘻,无家人祭无家鬼! 耿仲明高举酒杯,笑嘻嘻地拖长了声调,带着浓浓的辽东腔。此时两人已遣开侍从,就着余下的祭品祭菜,在墓前盘腿而坐,相对而饮了。
孔有德白了他一眼,只管仰脖喝酒。
大哥吃菜,别呛着! 耿仲明连忙点头哈腰,推碟子假献殷勤。
孔有德放下酒杯: 咱哥儿们还用这一套?你是怎么了?全没个正形儿!
耿仲明哼一声,没jīng打采地向树gān一靠,眼睛顺树gān看上树梢,呆了半晌,说: 咱哥儿们真不该上这条船!
孔有德脸一沉: 仲明,你听着,谁敢说帅爷一句不是,我老孔可不答应!
耿仲明一摆手: 我哪会对帅爷怨恨!只是想当年随大哥在皮岛何等逍遥自在,如今来到登州 受不完的窝囊气!咳!哥哥进京这些日子,登州人欺咱辽东人更甚了!别说南兵登州兵、城里的官商士民不把咱放在眼里,连卖唱卖身的娘儿们、要饭的花子也敢对咱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男人家到了这份儿上,不如一头碰死!
孔有德皱着浓眉,慢吞吞地说: 咱哥儿们手下弟兄在关外在岛上野惯了,拽出哪一个也都够横够恶的,不怪登州人怵咱!
怵?他们恨不能把咱哥儿们撵出登州!咱可不能认,不给他们点厉害瞧瞧,出不了这口气!
又胡说! 孔有德责备, 有帅爷在,谁敢撵咱们?帅爷为咱们担不是,咱们也得为帅爷争气!就说为了你我弟兄的前程,也得忍着,管住自己、管住下面弟兄!
人人都知道,领兵大臣中,唯有孙元化qiáng调 辽人可用 ,并大量招募和使用辽东的兵将,虽因此承受朝野上下许多攻讦和劝告,始终不屈。
大哥, 迟疑一阵,耿仲明问, 这回你去京师,莫非吃错了药?像是变了个人儿,话都不投机了!
孔有德一愣,随即哈哈地笑了: 不错不错!咱老孔是喝了一大碗醒酒汤!再不能糊里糊涂地混日子啦! 他大手在满脸迷惑之色的耿仲明肩上轻轻一拍,知心地小声说: 仲明,想不想挂帅封侯当大将军?
耿仲明一笑: 就咱们弟兄这号?狗屁!
怎么狗屁?若讲文韬武略,咱不敢巴望到帅爷的万一;要讲带兵打仗不怕死,咱哥儿们怯过谁?只要遵朝廷的法度,给朝廷打胜仗立功,小兵卒子也能封侯! 孔有德情绪高涨地讲起此次进京令他震动最大的事:威风凛凛贵盛无比的侯爷大将军,原也起自民间,出身士兵!他是个大开大阖,拿得起放得下的豪慡汉子,这回却一眼看准,死活不放,决心这条路走到底了: 仲明,一辈子怎么过不是过呀?可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当年在皮岛那般逍遥自在地混,混到头也不过是绿林英雄、海上豪客,有啥出息?
耿仲明摸着自己白胖的腮帮,飞快地着眼睛。
爬山不也是越往高处越累人吗?就得忍苦忍累忍羞rǔ!瞧瞧咱帅爷!文才德行,咱这辈子也不想了,可帅爷忠君爱民,帅爷待人处事儿,咱还不能学学吗?

大哥,你说帅爷会不会来给刘兴基上坟? 耿仲明突然冒出来这么一句。
这 孔有德搔搔头, 刘兴基虽说免了罪,可终究是叛臣的兄弟
可是他举发刘兴治逆谋,于帅爷有救命之恩。
帅爷终究是封疆大员,节制一方,怎好
两人都没有把话说完,可都明白彼此的意思,一时都不做声了,仿佛在静听风过松柏带起的树涛声和周围墓冢间隐隐传出的哭声。
耿仲明突然兴奋地指着冈边大路,一簇人在那里下马,其中十数人缓缓上坡向墓地走来。走在前面的一位,长衫飘飘,风帽披肩,似一老儒,但身躯修长步态洒脱,白净面膛和五绺美髯已隐隐可辨: 帅爷!帅爷终究来了! 旁边那人,哎呀,是吕烈!还有张鹿征那小子,吕烈的跟屁虫!
孙元化走到鼓楼下的画桥边时,遇上了吕烈,没有讳言自己要往胭脂冈。吕烈一听兴高采烈,说要去上坟,正好随行。同到西门,又碰上张鹿征。此人只要见到吕烈,便紧跟紧随不放的,于是一同出城西南行。
好像感于郊野明媚的chūn景,又像是安心要大显其才,吕烈一路谈诗说赋,摇头晃脑,滔滔不绝;张鹿征硬充行家打边鼓,赞叹不绝;孙元化只静静听着,微笑不语。
当年我初到金陵,还是一个不懂世事的小秀才,为赋新诗qiáng说愁,又自命才高八斗,便目空四海,最得意一阕《减字木兰花》,单咏着过秦淮:chūn衫乍换,几日江头风力软。眉月三分,又听箫声过白门。红楼十里,柳絮濛濛飞不起。莫问南朝,燕子桃花旧溪桥
好!好!字字珠玑! 张鹿征大声嚷叫、拍掌。
帅爷以为如何? 吕烈恭敬地在马上躬身问。
孙元化抚髯微笑: 虽然摇曳有致,但过于妩媚浓艳了。真不料你当年能作此语。
吕烈哈哈一笑: 少年心性,哪有定准! 后来弃文从武,只有诗词一道未弃,曾题一绝道:十里五里出门去,千峰万峰任所之。青溪无言白云冷,落叶满山秋不知。
妙!妙!真如行云流水! 张鹿征又叫好,心里暗暗准备下一次的赞语,不可与前两次重复,叫人笑话。
孙元化微微点头,沉吟不语。
近年参透世情,看破红尘,若能脱离苦海、跳出三界,其乐何如? 吕烈指着田野丘壑边掩映在绿树间的竹篱小院、草屋土房,叹道, 反倒是山野村夫平民,令人羡慕!阆苑瀛洲、金谷琼楼,算不如茅屋清幽。野花绣地,草也风流,也宜chūn也宜夏也宜秋。酒熟堪筝,客至须留,更无荣无rǔ无忧。退闲一步、着甚来由,倦时眠渴时饮醉时讴!
绝!绝!真是高人雅士大手笔! 张鹿征费了好大劲,终于找到这么一句不伦不类的赞词。
孙元化终于首肯,笑道: 如此境界谁不想?当年我也作小词赞道:笑指吾庐何处是?一池荷叶小桥横。灯光纸窗修竹里,读书声 至今神往啊!只是君忧臣劳,国事如此,岂容我等去寻求那番清福?也不忍只图一己的逍遥受用吧?
吕烈连连点头称是,有热诚得过分之嫌: 大人出言便是正论,令卑职受益不浅!听说大人十二岁便进学,次年考中秀才,三十岁方中举,其中十多年不肯出来应试 果真是不同凡响!
孙元化诧异地看看吕烈: 这些琐事你竟也知道! 说来或许是我的偏见,但至今不悔。少年登科,是人生之大不幸。侥幸中举为官,一点世情不谙、一毫艰苦不知,任了痴顽心性鲁莽做去,必然上误朝廷、下误当世,自家也被功名所误,未必善终。不如迟中晚进,多学些才术在胸。所以安心研读,不肯躁进。也亏了那十多年拜师求学,才得于算学、天文、火pào等项要务擅一技之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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