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元化在刘兴基墓前郑重奠酒祭拜,孔、耿站在他左侧,吕、张站在他右侧,全都默不作声。耿仲明对登州兵将一概恶感;孔有德虽与吕烈有jiāo情,却讨厌张鹿征;至于登州营的吕烈、张鹿征自然决不肯向刘兴基俯首下拜 哪怕他已经入土。孙元化拜罢回身一看,立刻感到凝聚在四名部下之间的冷气,而他正处在这团冷气的正中,不由暗暗慨叹:若能化冷气为和煦,这些人都会是他有力的左膀右臂,登州事就大有可为了!
他抚着乌黑冰冷的墓碑,仔细看去,心中一懔,问: 这碑文 是谁撰写的?
因为碑石黝黑暗淡,只有 刘兴基 三个大字很明显,孙元化一问,众人才看清,碑上刻着十一个yīn文:
朝鲜嘉州居昌刘兴基之墓
耿仲明连忙答道: 是刘兴基自拟的碑文,他临终嘱咐墓碑立向西北,是不忘本的意思。
孙元化点头叹道: 论公,刘兴基首发叛逆,得以殄灭隐患于海上;论私,于我有救命之恩。这次进京之前,本来要为他请功请赏,他都再三谢绝 我想,应在他墓碑上添写 大明义士 四字,也好表彰忠义,令他泉下心安。
耿仲明嗫嚅着: 帅爷,他 他万万不肯的!
孙元化扬扬眉梢: 哦?
耿仲明硬着头皮往下说: 他临死跟我唠叨,他自念卖了同胞兄弟,罪孽深重,日夜不安,便活下去也无生趣,能够一死逃脱悔恨折磨,他求之不得。若为他建功树碑,是张扬他的罪过,使他死不瞑目
真所谓一死掩百丑,死得值!死得该! 吕烈忽然插了一句,顿时破坏了墓前的哀思惋叹气氛。耿仲明眼里冒火,那样子若不是孙元化在场,他就会朝吕烈扑过去了。
吕烈冷冷一笑: 他若不卖了他那些láng心狗肺的兄弟,就得卖了帅爷和一gān同岛弟兄,还不是一样罪孽深重?照样儿日夜不安,活得没有生趣儿!
耿仲明一愣,愤愤地问: 叫你这么一说,刘兴基怎么着都是死路一条啦?
那还用问? 吕烈尖刻地说, 除非他全无良心,全无人味儿,全无羞耻,否则终究难活!
几句话像一股冰水,浇得几个人心里寒飕飕的。吕烈还不罢休: 其实何止刘兴基这个死鬼,刘家兄弟早就身处绝境,非死不可了。刘二聪明,自己在两军阵前寻了个光明磊落的死法;刘五不甘心,还想蹦达挣扎条活路,看不清时势杀人的厉害,枉自聪明一世!
孙元化远望长空,喟叹不已。耿仲明低了头,盛气全消。孔有德却绕不过来了: 吕老弟,你说这时势杀人,是怎么个意思?
吕烈高谈阔论的劲儿又上来了: 听我给你分剖分剖:刘家兄弟投我大明,金国饶得了他们吗?立马将他们的老母妻子下狱为质;刘家兄弟再回头降金,我大明饶得了他们吗?定发大兵剿灭尽净。刘家兄弟都是不肯为人下的豪雄,然既非汉人又非金人,投明投金,能够取信吗?不得信用,刘家兄弟能忍受吗?终究是复叛而亡。刘五听信金国汗鬼话,想以属国之分独立于明、金之间,岂不是做梦?如今刘兴治兄弟一死,金国汗不就将刘家人质男女老少都杀光了?
真是绝境!没有出路、没有希望,必死无疑的绝境!想起刘兴祚战场送死;刘兴治皮岛作乱、长岛陈兵;刘兴基冒死首告,刘家兄弟拼命挣扎的种种往事联在一起,令人惊心动魄!连浑浑噩噩的张鹿征也听明白并觉得害怕了:
吕哥,这左也是死,右也是死,难道咱们每个人都得遇上?
这个不学无术的纨袴子弟,忽然问出这么一句有分量的话,真有点儿当头棒喝的味道,教在场的每个人都不由得同声自问,接下去还有一句:遇上了怎么办?
吕烈不屑理他,又不忍不理,轻飘飘地说句风凉话: 遇上遇不上,要看各人的造化。
吕哥,真要遇上,你怎么办?难道非死不可?
我怎么办?你怎么不先问问你自己怎么办呢?
我? 我可真没辙!不知道该怎么办
孔大哥,你说呢? 吕烈揶揄地眨眨眼,找到孔有德头上。
我?我不信啥时候能死活没路走!总能死里求生,你说是吧,仲明?
可不是!这些年,咱们弟兄经的险事儿还少吗?
帅爷,你说呢? 吕烈的态度口吻都很恭敬,眼睛却亮光闪闪,一派挑战意味。
孙元化神态雍容,微微笑了笑: 刘氏兄弟的处境原属罕有,吕烈所说的绝境怕也是千载难逢。若真的临到我头上,那么只要一死是我职分所在,死就是了。 他扭头看着吕烈: 你呢?
我呀,除非上了阵武艺不如人叫人杀了,别的死法我都不gān!实在没路,宁可逃到深山老林,与鸟shòu为伍!人生百年,容易吗? 他又说又笑,半真半假,谁也摸不清他到底怎么想。
孙元化心中不安,从吕烈的态度中又感到了敌意,这本是他初到登州时曾经感觉过、后来渐渐消失了的。不知为什么,从京师回登州后,吕烈故态复萌。他一直想与吕烈作一次深谈,但回登州后极为繁忙,总不得空。或者借今日踏青之机,遣开诸人,单独相对,说说心里话?
孙元化沉吟之际,冈下驰来几骑,一个瘦小的身影滚下马鞍就往冈上飞跑,一面跑一面大叫:
帅爷!帅爷!
尖锐的嗓音和捯得飞快的两条细腿,除了陆奇一这小猴子还有谁?孔有德笑道: 帅爷穿便袍,为的不叫人知道,偏他乱喊乱叫!
帅爷,快回府!张参将说有急事! 陆奇一满脸汗水,气喘吁吁,龇着牙眯缝着眼儿直是笑。
孙元化略一寻思,顿时笑逐颜开: 好!好!耿中军,我们赶紧回城! 哦,孔有德,你们三个自去郊游踏青吧,不要坏了兴致。 他迈步就走。吕烈在一旁不冷不热地冒出一句奉承话:
刘兴基这个罪徒之弟,高丽种子,能得巡抚大人一祭,也算他几辈子修来的福分了!
走出几步的孙元化停下,回身,看定吕烈,诚挚地说: 所有的人,死后的灵魂在上帝面前彼此一样,只有善恶之分,不论贫富贵贱荣rǔ。你我也是如此。 他对吕烈微微点头示意,转身下冈,脚步很轻快,仿佛年轻的营官。
孔有德连忙声明: 我也回城! 跟着一路下山,揪住陆奇一悄声问有什么好事,这么笑眉笑眼的?陆奇一那清脆高亮的男孩儿嗓门叽叽呱呱,反复一句话: 我就不告诉你,气死大狗熊!
眼见那一行人说说笑笑下冈,上马,在大路上驰远,方才还在高谈阔论嘻嘻哈哈的吕烈顿时没了兴致。张鹿征不知高低,讨好地笑道: 吕哥,草桥三官庙后边,新开张一家什么chūn院,厨下烧得好海货,粉头儿唱得好曲儿,咱们去尝尝啊?
不去不去! 吕烈不耐烦地挥手, 要去你自个儿去!
我请客还不成吗?刚从我娘手心里抠出来二十两! 张鹿征嬉皮笑脸,拽住吕烈的衣襟往冈下拖,吕烈气冲脑门,一把推开: 你gān什么老缠着我!
张鹿征没料到这一推,一屁股坐到地上,又是惊诧又是委屈地望着吕烈。他虽又蠢又顽劣,花花公子,但好坏都在外面,从不装假道学,对自己又是忠心耿耿,吕烈觉得他可怜,自己过分,连忙拉起他拍打灰土,抱歉地说:
你先回城吧,我还想独自散散心 没摔着吧?
张鹿征立即释然,高高兴兴地下山回城去了。
吕烈离开墓地,缓步走上冈顶,渐渐,桃李树代替了松柏,他视而不见,过冈下行片刻,恍然发现置身在一片嫣红粉白的花海之中了。
一枝颤巍巍的白花擦过他面颊,像一下子点燃了pào仗捻儿,招得他bào跳而起,对着这株倒霉的老杏树拳打脚踢,嘴里呼喝叱骂,压制已久的怒火和不平之气喷涌不止。
京师之行,叫他发现自己又一次受了欺哄。他开始真心钦佩的孙元化,却原来也是个伪君子!和朝中贪贿无耻的百官,和自己那位假清高的舅舅并无两样!他无情地嘲笑自己有眼无珠,更恨孙元化骗取自己的真情。他想了许多叫孙元化难堪丢脸的花招准备付诸实施,出出胸中这口恶气!
令吕烈愤愤的是,一旦与孙元化在一起,就不由自主地受他吸引,为他的风度学识所倾倒,那些捉弄人的花招就使不出来,甚至刻意对他嘲讽讥刺之后,心里还老大不过意,仿佛做了错事。这难道是吕烈?是看破红尘、玩世不恭的吕烈?是无情的大丈夫吕烈?
吕烈恨自己无能!恨透了!老杏树成了出气筒,花瓣像雪片一样纷纷扬扬满地飘洒,幸而根深gān壮,它才未曾折断。吕烈发作一通,浑身乏力,无jīng打采地靠树坐下。阳光温暖,流dàng花间的chūn风轻柔又芳香,蜜蜂嗡嗡唱着催眠曲,他眼饧身懒,迷迷糊糊睡过去了。
是莺声?是燕语?被chūn风送进他的梦中:
银翘姐姐,你这句 水含山色难为翠,花近霞光不敢红 真好!可算是诗中画了。
这哪里比得上姑娘的 雨足一江chūn水碧,风甜十里菜花香 ?真可压倒须眉!
噢,一腔忆江南、忆故园的心境罢了
姑娘先生!银翘姐姐!走慢些,我们紧追慢赶跟不上!
哎哟,哎哟,气也喘、喘不过来了!
姑娘,这里花树最浓,草地又软,不如就歇一歇。
也好。可也不能轻饶了这两个懒读书的小鬼头!
哎哟,姑娘先生,饶 紫菀这一回吧!
姑娘先生,紫菀背不出书,罚huáng苓代她背就是。以后姑娘先生有赏,也让huáng苓代她领好不好?嘻嘻!
朦胧中的吕烈,不知是在做梦,还是遇上了花妖树jīng。可以辨出,那柔美稳静的声音出自 姑娘先生 ,是此间身份最高的;甜而略带沙哑的嗓子属于那个银翘;清脆似银铃,一急一缓,一伶俐一笨拙,便是两个十六七岁的小丫头huáng苓、紫菀了。就算是狐狸jīng迷人也罢,静听娇语软笑如听天籁,令人心醉神怡,不也是人生一乐?纵然是梦,何须便醒?
真有些怀想江南呢! 我们家乡,每到清明,男女老少戴荠花,前后十五日,出城扫墓祭祖,折竹枝悬纸钱,门上挂柳,墓边插柳,女孩儿踏青、dàng秋千
登州这儿,清明时节女孩儿也打秋千。只是这里人头上簪柳,不戴荠花
姑娘先生,荠花是什么呀?
一阵风过,簌簌落花洒吕烈一身,似乎已入缥缈幻境:茅舍竹篱小院,桃杏繁花似锦,他醉卧花下木榻,家人悄言笑语,步履轻轻。温柔静美的娇妻,时而课读小儿女,时而曼声吟诗,时而怀想江南chūn色、清明乡俗,絮语连绵,娓娓动听 何等宁谧恬静,何等悠然天真!兵刀战阵的凶险,宦海沉浮的狞恶,离此十万八千里!吕烈愿长梦不醒,终老此境!
呀,真所谓落花似雪! 荠花也洁白如雪,是荠菜的花。荠菜虽野生野长,味道极是鲜美。
姑娘先生,这一棵可是荠菜?
这是蒲公英,别名huáng花、地丁,性苦,可入药,有健胃之功
姑娘小小年纪,便如此博学多才,真不枉了自名小字二乔
二乔!吕烈心口蓦地一跳,顿时惊醒。难道是她? 又是她! 不是冤家不聚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