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惊异地耸耸长眉,张大孩子般黑白分明的眼睛: 我并不曾舞文弄墨,这《千金方》乃济世救人的医书啊!
这么老实,这么认真!戏弄这样的女孩儿真是罪过!但吕烈开了头就收不住: 哦,女华佗,失敬失敬!然而除了《千金方》,尚有一部更要紧的济世救命医书
莫不是《本草》、《huáng帝内经》?要不然是《伤寒论》? 见吕烈直是摇头不认,黑衣女郎更加热切, 请告诉我好吗?果真能济世救人,何惜重金购买
吕烈指着柜上一部当时称为 图文并茂、绘刻印三绝 的万历年师俭堂刊印的《鼎镌陈眉公先生批评〈西厢记〉》,有心再调侃一句:还有这疗治天下怨女旷夫的济世文章!偏是这要紧当口,一个京中相熟子弟闯进来,见了吕烈一把扯住,便大喊大叫: 放着这位大手笔竟不知道求告!快拿我那画儿来,就要他题诗!
肆主连忙对吕烈打躬作揖道: 恕老夫眼拙,不识足下尊面
那熟朋友放开喉咙只是嚷: 快拿那画儿来,笔砚伺候!连他都不认识?当年小神童,徐府大公子吕爷!
哎哟!原来是徐大公子,吕爷!大名久仰如雷贯耳,今日识荆三生有幸! 一串儿套话从肆主口中滚出,伙计早把一张摆好笔砚的八仙桌抬到吕烈面前了。这份殷勤,他的名气,让他在黑衣女子面前十足长脸。他不由看了她一眼,见她正好奇地打量自己,心头好不得意。
桌上铺开的画,是泼墨芍药,笔锋奇恣怪诞,不同常法。那朋友只管絮叨: 这画来得不易,人说出自徐文长之手,你看此处有个小印章,仿佛青藤道士四字,像不像? 你只管题写,是诗是词都好!
看到黑衣女郎全神贯注于《芍药图》,一脸赞叹,吕烈安心一展七步之才,好勾起她爱慕之心。略一沉吟,挥笔而下,嘴里伴着吟诵 全然为了给她听:
花是扬州种,瓶是汝州窑,注以东吴水,chūn风锁二乔。如何?
为了与奇恣的画面相和谐,他选用了怪异的字体。朋友哈哈大笑: 妙极妙极!chūn风锁二乔!
黑衣女子突然变色,面带怒容,对吕烈生气地说: 我又不认识你,你怎么可以随意出口伤人! 她掉头就走。
吕烈慌了,追出书肆: 小娘子留步!在下真不知何处得罪,乞明言相告!
女子回头瞪他一眼: 这岂是正人君子行径!
吕烈尴尬地立住脚,眼睁睁地看她消失在隆福寺进进出出的人流中。他一向放dàng不羁,哪里把天下脂粉辈放在眼里。而这个貌不惊人的女孩子,对他竟有管束之力,一句话就止住了他的进一步妄想。
历数这一番书肆奇遇,她全然是个情窦未开的娃娃,一本正经说的是大人话,却丝毫不解男女之间的奥秘,拿他吕烈和书函、画卷等量齐观,全无意思。唯独最后瞪他这一眼,有那么一点女人味儿。
他回到书肆,不但买了他要的两部书,把她要的《千金方》和自己指给她看的《西厢记》也全买下,还说好说歹,出重价把《芍药图》硬从朋友那里抢到手。他觉得自己这些行为很可笑,但还是忍不住地做,为的供日后慢慢咀嚼回味。
他只是百思不得其解,他怎么会突然惹恼了她?
二乔! 吕烈心里 怦怦 乱跳。那 chūn风锁二乔 的诗句,可不就像是专门戏弄小字二乔的姑娘的吗?怪不得她变色生气,真是无巧不成书了。
真会是她吗?她怎么会又回了登州?她究竟是什么人?
要想探清她的来历,吕烈可说不费chuī灰之力,以前这种事他做得还少吗?但对她,偏偏作怪,自己也说不清道理,心下竟藏着些敬畏,若使出那些鬼蜮手段,一旦被这个正大光明的女孩儿识破,他将无地自容。如同那日在书肆她的目光投向他买的chūn册时,吕烈感到了这辈子不曾有过的自惭形秽一样。
难道是三生冤孽,前世姻缘?
吕烈睁开眼,完全醒了。听觉恢复正常后,顿感那片燕语莺声中有些听来耳熟。循声望去,触目尽是一团团、一簇簇如烟似雾的红桃白李,在蓝天下幻出无穷色彩,耀得他眼花。轻轻站起,轻轻迈步,穿过花丛向那边挪近 啊,她们在这里!那就是她!
与前两次不同,她身着银红衫子玉色罗裙,外面仍披了一幅边缘绣红花的黑丝绒长披风,仿佛黑丝绢包裹的一枝桃花,站在那里,亭亭玉立,小巧玲珑,正低头注视着蹲在那儿的两个丫头用树枝在地上划字,十分认真地皱着眉头。虽是个孩子,俨然一副严师模样。吕烈一阵感动,心头发软,dàng着温柔。她并不是美人儿,相貌毫不俏丽,但那种纯真,那份娴静,那清新绝俗的姿质风韵,却是吕烈此生所仅见。
她蹙额一叹: 唉,紫菀,又写错了!叫我拿你怎么办?
那个胖墩墩的小丫头站起来,咬着手指头,满含歉意地望着她的 姑娘先生 不敢说话。
姑娘别生气,一会儿下山打泉水,罚紫菀多提两桶。 冷不防,略带沙哑的声音轻俏地钻进吕烈耳中,这记忆深处的声音太清晰了,清晰得叫人不相信。他不由得一哆嗦,连忙由声寻人:一个绿衫女子!那背身盈盈而立的后影,那腰肢微扭、双肩微亸的楚楚动人的姿态,还能是谁? 吕烈目不转睛,心上一片混乱。
也好, 吕烈的意中人点点头, 咱们也玩得够了。清泉井水是城西南最好的水,紫菀多提两桶,多做善事赎罪,天主一定高兴,是奖不是罚了!
她们说笑着相随下冈。吕烈不眨眼地盯着绿衫女子,转身的一刹那,吕烈确认无疑,是她,灼灼!
她们的身影已溶进花海,笑声也渐远渐消,吕烈还呆立着一动不动。他胸中怒火滚滚,想狂叫,想大骂,这该诅咒的命运!为什么专来折磨他,叫他在同一地点同一时刻,意外惊喜地见到他此生最向往的姑娘,又意外惊怒地见到他此生最恨的女人! 但他既叫不出又骂不出,浑身无力、四肢瘫软地靠在树gān上。是他太爱捉弄人,所以被人捉弄?是他做坏事恶事太多,所以受此报应?
一个念头令他悚然惊起:灼灼是风尘女子,口口声声称她 姑娘 ,那么,她?! 他一把捏住了自己的喉咙,几乎不能出气:一切都明白了、都可以解释通了!她们都是登州的艳户卖笑女,一同去跑京师大码头,探了路赚了钱,又一同回了登州!
吕烈几乎经不住这狠狠的一击,眼前发黑,指尖冰凉,冷汗涔涔。老天爷为什么这样残忍,为什么要剥夺光他的所有真情,一点点都不肯留给他?
他轻声地、连续不断地冷笑。他笑,因为人间原本没有什么纯情真心,而他百试不慡仍存侥幸;他笑,因为他是大丈夫,岂能为女人落泪!
然而,他真想痛哭一场。
过了许久,他才慢慢踱回城中。却见举城若狂,男女老少都奔向水城,奔向蓬莱阁,说是运到了许多红夷大pào,随船来了许多红毛夷人。登州自古是海上商船停泊码头,登州人见多识广,从来见怪不怪的,这次却出门俱是看pào人,川流不息,热闹得如过年节。
吕烈此刻觉得一切索然无味,周围人流的拥挤、兴奋、好奇和喧闹议论,都鄙俗可笑,他猛一转身,回署睡大觉!
丹崖山下,小海岸边,水城墙头,到处人头攒动。清明节出城上坟踏青的登州人,都被吸引到这里,兴致勃勃地指看几艘新到的大海船。船上矗立着十多门巨人般的红夷大pào,一尊尊pào口朝天,立在双轮pào车上,更显得魁伟。一百多名pào手已经登岸列队。鲜红的军装,金huáng色的肩饰领饰,亮闪闪的衣扣腰带黑皮靴,威风凛凛的头盔和腰间长剑,在chūn阳照耀下醒目漂亮。他们大多是人们称之为红毛夷的葡萄牙人,粉红脸膛、高鼻深目、棕红色鬈发鬈须,在周围无数黑发黑眼huáng皮肤的东方人中间,格外奇特突出。人们用喧笑表示他们的欢悦:又增加这么多大pào和红毛夷pào手,登州城可称固若金汤啦!
巡抚大人亲自来迎接了! 不知谁高叫一声,人群 轰 地响应着、拥挤着,又都争着伸头踮脚寻看孙大人。可不嘛,孙大人在许多随从簇拥中来到小海边,一下马就快步走过来。红毛夷队里一个穿黑袍的迎上去了,孙巡抚竟执了这红毛夷的手,边说边笑,好不亲热!黑袍红毛夷多是传教的,莫非与孙大人是旧jiāo?
汤神父, 孙元化仍握住汤若望的手,高兴地摇晃着, 公文只说请一位传教士押送大pào,却没想到是你! 张焘和可莱亚也笑容满面地分别用中国话和葡萄牙话向汤若望致意。汤若望一一答谢,又转向孙元化笑道:
还有一位你没想到的人呢,看!
一个穿着华丽织锦长袍、头戴瓦楞棕帽、仿佛富商的胖子已经走到跟前,团团圆脸泛着红光,小眼睛笑得眯成一道缝,早早地就用鼻音很重的关中腔招呼道:
初阳,咱们又见面了!
王征! 孙元化确实很意外,高兴地迎上去, 你老兄来登州有何贵gān?去赣州上任,走海路也太绕远了嘛。
咦,你这里不要我? 王征仍笑眯眯的,滑稽地皱皱鼻梁, 不是说监军道出缺的吗?敕书、印信、官照我都随身携带着,少时jiāo割
孙元化吃了一惊: 什么?我出京之时,你不是已经定下巡抚南赣汀韶了吗?
是啊,是啊, 王征揉一揉圆圆的鼻头, 是赣州还是登州?我想来想去,到底熟人好办事,就投到你麾下来了。朝廷公文尚未到?必是陆路迟延误事,反不如水路迅捷。
你! 孙元化心头猛地翻起一个热làng,眼角发烫,感动得一时说不出话来。王征竟然放弃雄踞一方的巡抚要职,就任他孙元化属下的监军道!好半天,才极力笑道: 人都说宁为jī头,不为牛后,你却反其道而行之
嗨,嗨,不在那个! 王征笑嘻嘻地连连摆手, 我这关中人,自小长大到如今,从没见过沧海是啥样子。忽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缥缈间。我是冲着蓬莱仙山来的!
张焘也是王征的老相识,平日寡言,但一开口便是实在话: 虽说官阶低了两级,大处上算,值得。可除了王老夫子,谁也办不到!
唉,说过了,不在那个!闻得你这蓬莱阁上有苏东坡和董其昌手迹刻石,说都是真迹,我不亲眼看看,是万分不肯信的!
孙元化笑道: 明天我就陪你去看! 说着,他转向列队等候的红毛夷pào手,王征、张焘随后,一直兴奋地大声说着拉丁语的可莱亚和汤若望也停止了jiāo谈,一同上前向这些远离故土的异乡人一一慰问致意,又与随船同来的数十名造pào造船工匠问答一番。孙元化命可莱亚教官统领葡萄牙pào手回他的教练营,命中军耿仲明领工匠们往制作局报名,妥善安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