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停在一门铁色黝黑、有少许锈斑的大pào旁边,汤若望道: 还认识吗?是你当年去澳门募购的四门大pào中的最后一门。
哦, 孙元化目光闪闪,轻轻抚摸pào口pào身,像抚摸小儿女一样充满感情,轻声说, 久违了! 沉默片刻,回头笑道: 神父,张焘,还记得吧,那时候多艰难?
十年前,张焘、孙元化受徐光启委托,在澳门募购大pào四门,征募葡萄牙pào手数名。即将北上,广州地方官以未奉上谕为借口不准外国人入境,葡萄牙pào手都被遣回澳门。孙元化与张焘只得自捐经费,历尽艰难,好不容易把这四门pào北运到江西广信府,却接到徐光启急信,要他们停运。因为他们这次私人捐资发起的购pào运pào行动,引发朝廷里一次攻讦大风cháo,纷纷指责他们 rǔ我天朝国体 、 心怀叵测 、 沽名钓誉 ,徐光启已因此而辞官回籍养病。这样,四门大pào就陷在了江西。直到辽东失陷,金兵直bī山海关,京师受到威胁,才又起用徐光启,四门pào才运抵京师。其中两门立刻送往宁远,一门试放时炸裂,余下一门防卫京师,如今又来到登州阵前
孙元化拍拍大pào笑道: 恭贺你熬到出头之日。
汤若望叹口气: 你看看吧,这是徐保尔的信。
徐光启在信中告诉孙元化:共运到刀、铳、铁盔各两千件,大pào十五位,并有放pào教师一百人及他们的仆役一百人,造pào造船匠人五十三人随船同到登州。因其中有五位大pào是旧物,所留二十万银尚余十万五千两,也随船队押到
王征在侧,伸手点了点信纸末端的地边,叫孙元化注意那里数行小字: 原于澳门征募一百五十名葡人教师和pào手往登,因言官连本上疏有 华夷有别,国法常存,堂堂天朝,何必外夷教演然后能扬威哉 之说,又有弹章谓我等 骗官盗饷 、 以朝廷数万之金钱,供一己逍遥之儿戏,越俎代庖其罪小,而误国欺君其罪大 。我已上辩疏,据理力驳。但募葡人教师pào手事不得不停,只将在京教演火器的葡人一百名送往登州,望贤契好自为之。切切。
孙元化恭敬地收好信,沉声道: 幸而还有登州!
汤若望笑了: 登州没有痛恨夷人夷器的?
孙元化笑笑,指着四周围看红夷大pào、久久不肯散去的兴奋的人群,说: 登州若能建成qiáng固不破的要塞,最为高兴的莫过于登州百姓、登州守军!登州可不是京师,如今也不是十年前,旧事岂能重演! 他顿了顿,开玩笑似的添了一句: 这里,我说了算!
他转脸向王征,凝目注视对方细细的眼睛,仿佛还不敢深信,好半天才微笑道:
真没想到,良甫,你竟然来到登州! 这真太好了!
王征报以诚朴的微笑,知己之情,真挚温馨,弥漫在两位好友之间。他们感到了彼此的信赖、理解,心上一片光亮。
孙元化不由得又说: 昔日君送我,而今我迎君。但你这样去高就低,叫我
王征打断他: 海市诗刻石就在山上吗?我可等不到明天,现下就去看吧!
风涛行船,苦了许多天,先歇歇气,养养神。再说,汤神父也很累了
什么话! 汤若望笑着说, 王利欧(Leo)都不怕累,我竟然怕?一起去,一起去!是叫蓬莱阁吗?那么,谁是蓬莱仙山、蓬莱仙岛呢?
孙元化、王征、张焘都笑起来。
他们果真下船上山,一路说些京师传闻、相熟朋友的近况,谈笑风生,很是愉快。待看过刻石,话题就再离不开字迹真伪了。直到下山上马出水城回大城,还在继续争论。刻于天启甲子年的董其昌手书是真迹,大家无异议。但苏轼的《题吴道子画后》手迹,张焘认定是假,却不说理由;王征坚信是真,滔滔不绝地加以考证,很是认真;孙元化不置可否,只微笑着听老友的宏论;汤若望全然不懂书法的妙处,但很喜欢观察争论双方一胖一瘦、一动一静的鲜明对比。
观其书法,先楷书后行书,由行书而草书,新意自出,不拘法度,最是东坡风格,令人击掌叫绝,必是据真迹上石无疑! 王征的圆脸上一团热诚。
也只草书相似而已,绝非真迹! 张焘不肯认输。
岂只最后草书,统观全篇,如行云流水,游刃有余,的确是大家风采! 可惜丁易垣不在,否则,他必能令老弟折服。 王征说着,抹抹头上的汗。
丁易垣近日可好? 看王征争论得那么认真费力,孙元化笑着引开话题, 他终于受洗入教了吧?
王征摇摇头,笑道: 他终是舍不得那位如夫人 其实那小妾足可做他的孙女了。还有几位,皆同此病,仍是犹豫不决。
孙元化笑叹一声: 唉,世上多少人打不开这重关锁,参不透这层迷团。
王征道: 也难一概而论,乏后嗣终是人生大忌呀! 哦,此处竟有祭海的习俗? 他指着海边打幡举伞、向海中烧纸钱投祭物的人群,奇怪地问。孙元化正在专心回首远望薄霭轻笼的蓬莱阁,仿佛没有听到他的问话。张焘于是简单地讲起客店女儿母子投海的传说。
汤若望听着,心里不无感慨。他的传教事业进行得相当艰难。天主的十诫,为什么中国人如此难以接受?士大夫们的智慧才能并不逊于欧洲人,又很讲道德修身,却不肯遵守一夫一妻制和不许邪yín的诫条;平民百姓崇拜祖先,崇拜无数杂乱繁冗、奇奇怪怪的邪神,却不愿只拜上帝、不拜其他偶像。他的讲道能感动得听众唏嘘落泪,慷慨捐款,但是真正愿意奉行十诫、皈依天主、受洗入教的,总是极少数。望着城外处处可见的扫墓烧纸祭祖的人们,他眉头打结,轻声叹息: 哦,可怜的灵魂,何日才能听到主的召唤啊
孙元化把目光从遥远的海滨收回,说: 神父,我和张焘属下,均有十数名奴婢仆从愿奉天主,愿受洗礼。正好你来登州,过两天,请你为他们施洗,可好?
为什么要过两天? 汤若望jīng神一振,蓝眼睛发亮了, 就今天吧!早一天早一时都是好的呀!
历数天下两京十三省的总督、巡抚府第,唯有登莱巡抚府中有一间祈祷室。房间不算太大,洁净朴素,一尘不染。北墙神龛上高高悬挂着耶稣受难像,长明灯日夜映照着他垂头俯视人间的痛苦又仁慈的姿态表情。神龛下放一张供桌,桌上摆了两瓶鲜花和许多支红烛。今天,供桌铺上清洁白布,用做讲道坛,一排排长条凳上坐着的有孙元化夫妻儿女、王征、张焘、孙家老仆、张家老仆等入教多年的教友,也有今日受洗的新教徒。汤若望很容易就造就了最恰当的境界,他用纯净嘹亮的嗓音讲经布道,热情地歌颂天主和耶稣,领大家一字一句地诵读主祷文:坚信天主,拯救自己有罪的灵魂,施行仁爱,死后得进天堂,获得灵魂的永生 无数支大大小小的蜡烛围绕着神龛,把亮光一起投向受难的耶稣,圣体像涂了金似的光华一片,神龛下神父那绣了银丝的法衣和胸前的金十字架,都在这灿烂的光华中闪烁,神圣庄严的气氛感染了每一个人,把他们从日常的烦嚣、苦恼、怨恨中解脱出来,升上蓝天白云之间,得着片刻jīng神的安宁、心灵的净化
教徒中迸出哆哆嗦嗦的一声: 神父!
是银翘。她脸色苍白,不敢抬头,浓密的睫毛垂下,不安地颤动着,仿佛被自己的大胆吓住了。
孩子,你有什么问题? 汤若望的声音是那样慈祥淳厚,就像白发苍苍的老父亲在安慰自己生病的女儿。两串泪珠陡然从银翘眼角滚落。她咬咬嘴唇,坚持说下去:
罪孽深重的人,天主也肯接纳吗?
我的孩子,全能的上帝,我们的天父,发大慈悲,应许把赦罪的恩典赐予一切真心悔罪、诚信主、归向主的人,耶稣降生,就是为了拯救这个世界上的罪人。
若犯贪财害人罪 犯jianyín罪违反十诫呢? 银翘口吃吃地把极难出口的话到底说出来了。
施洗仪式前,孙夫人曾把受洗者的情况一一告诉神父,他知道银翘曾是某京官的侍妾,所以并不见怪: 我的孩子,只要真心悔罪,与人亲爱和睦,立志自新,从今以后遵上帝的命令,行上帝的圣道,他的灵魂就一定能得到拯救,升入天堂。
他极而言之,讲了圣女玛德莱娜的事迹:玛德莱娜原是一位绝色名jì,极其奢侈豪华,每日花天酒地,又生性yíndàng,多少名门子弟为她身败名裂、倾家dàng产,被时人痛恨唾骂,原是必下地狱的罪恶女子。后来她受天主感召,悔罪自新,屏弃一切华服美味,居住木屋,着粗衫,以清水面包为食,每日诵读圣经、赎罪祈祷之外,还不住鞭打自己,苦苦修行,终于得到天主的赦免,灵魂升上天堂,进入圣徒圣女之列,为千万教友所敬仰。
愿上帝怜悯你们, 神父向大家宣读着安慰文, 拯救你们脱离一切所犯的罪,赐你们行善的力量,赐你们永生,阿门!
愿荣光归于主! 教徒们同声回答,其中可以辨出银翘呜咽抽泣的叹息。
受洗的十八名教徒跪在神坛之下,神父口中诵读着施洗礼的经文,庄严地把圣水一一点向他们。当他的手触到银翘额头时,不禁呆了一呆:多么光洁柔嫩的肤色啊!那是自幼jīng心保养、经过修饰调理的皮肤,诱人的芳香仿佛生自肌理之中,隐隐袭来,令人心旌摇动。汤若望连忙摄神静气,暗暗吃惊:她绝不是普通婢女或侍妾
教徒们同声赞道: 主与我们同在,阿门。
洗礼完成,新老教徒都感到兴奋:前者有了几分归宿感,后者为了同道的扩大增qiáng。受洗的都将得到教名:约瑟、大卫、玛丽亚、保罗、赛西丽亚、露西亚、玛德莱娜等名字被提出来。一个异国情调的新名字,多么有趣啊!而在今后的圣事中,彼此将用教名相称,连帅爷、夫人、小姐也一样,好像大家是同辈人似的,这怎么敢呢?喔唷,想想都叫人害怕!
银翘虔诚地问: 神父,我的教名可以选玛德莱娜吗?
可以。孩子,你就叫玛德莱娜吧。 汤若望和蔼地微笑着,为银翘划十字祝福,暗暗确认自己的判断 这或许是一个中国的玛德莱娜。
教徒们散去了。汤若望尽管因传教的新成绩十分高兴,却也实在身心俱疲,以致幼蘩问他能不能告解时,孙元化夫妇连忙制止,责备女儿不懂事,竟然看不出神父若再不立刻上chuáng休息,眼看就要站不住了。
幼蘩难为情地低了头: 真抱歉,神父!
不!为什么? 汤若望蹙眉道, 上帝任何时候都不会拒绝他的孩子告罪的急切请求,汤神父不可能渎职偷懒!伊格那蒂欧斯,阿嘉达,我曾是你们全家的忏悔神父啊! 一瞬间,他如注入了神药一般,垂下的双肩挺起来,重新显得神采奕奕、热情蓬勃,疲倦憔悴仿佛被一阵风chu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