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在不知有此一日。
扬州李家双生儿,玉芙比玉蓉早出生一个时辰。父亲经营绸缎生意,为调养女儿气质,把二人送往城中一著名的老琴师学艺。
琴师对二人的评价是:
「说是双生儿,长得一般标致,可个性和天资各异。姊姊文静,妹妹聪颖。」
语带含蓄,可玉芙较笨拙,须以勤补拙。玉蓉悟性高,对「宫、商、角、征、羽」五音尤其敏感,琴弦在她手中,抚弄浑若合一。
玉蓉技艺过人,作为姊姊,亦甚为欣喜:
「妹妹他日必有出头之日,以琴艺传世留名。」
——天意弄人,无从逃躲。
一场火劫,不但店中物资付诸一炬,双亲亦葬身火海。
姊妹逃过大限,由家丁接返时,只见余烬未熄,一片láng藉。
「爹!娘!女儿来晚了… …」对着父母烧焦的尸体痛哭。
转眼之间失去所有。纵使长得好,气质优——但心比天高,命如纸薄。
这是清嘉庆年间,一对相依为命的姊妹。在封建社会,弱质女流无从托庇,前路茫茫。家道已崩,那些无情的亲友总不愿把亏本货往家中放。十四五岁的女孩,为了殓葬费用,和日后存活,只有两条路:一是投身娼门,一是卖为婢仆。前者可得一笔钱应急,纵卖艺不卖身,但也色笑迎人工夫。本来顺理成章,是琴艺高超娱宾有道较为吃香。但玉芙不是这样想:
「一入娼门,声价大跌,可能永不翻身。」
玉蓉的才华不应埋没,沦为侍奉娱乐工具,所以姊姊宁愿自己在青楼度日,妹妹即使为奴为婢,但刻苦忍候,将来或可改写自己命运:
「你一定要珍惜技艺,潜心向上,不要辜负上天所赋异禀àà」
相依相守,情深义重的一双姊妹,心事重重地在岔路挥手扬巾。
玉蓉咬牙道:
「我要当自己的主宰,然后拯救姊姊出火坑!」
她在一姓郭的地方官家为奴婢。这郭老爷亦旗籍,家有一个女儿佳欣,十三岁。官家小姐当然娇生惯养,与玉蓉年纪相若,十分投契。不过一个是主,一个为奴——玉蓉欷歔,如果不是遭逢不幸,一样是「小姐」身份,天天操琴,沉醉丝竹。命好的话,还可得遇爱惜自己的男人,白头到老。这才是美满人生。
「唉,不知何时才得见天日。」
由于玉蓉灵巧,gān活勤快,所以郭家对身世骤变的她亦算善待。
一日,玉蓉在后院打扫,忽尔传来一阵琴音。
开指一段从容自由,这个引子本十分平稳。琴韵一转,正声夹着乱声,颇为坚决激越。主调以后,又有一种怨恨、凄怆、骚动、不安……急促低音扑进,发展咄咄bī人。灿烂豁命之余,又带入缅怀沉思。末了以痛快哀鸣作结。
玉蓉听得惊心动魄:
「这阕起伏变化但意犹未尽的金曲,从未得闻,既有怨怒,又含悲悯,更蕴深沉壮阔的气概,不知是什么乐曲?」
还有,不知是何人弹奏?
原来有客人。
她自窗外窥探,他是一位年约二十的公子。
章令轩随户部当官的父亲来拜候郭家老爷。他们至扬州公gān,顺道探亲:
「犬儿不肖,只爱附庸风雅。」
又薄责:
「我着他勤读诗书了解民情上意,他日科举考试,若得高中,便可谋一官半职,为朝廷效力了,但他——」
这是位无心仕途,但jīng于音律的高手。仪容清秀的他还一笑:
「因在古时,扬州下辖之区便唤广陵,才特地为世伯弹奏此曲,献丑了。」
玉蓉隔窗细看他一张琴,琴囊和丝弦都是上品,薄片白玉镶嵌在琴面作为琴徽,古朴而名贵,可见主人钟爱。
晚上,她奉茶到西厢时,鼓起勇气向客人相询:
「章公子,请恕奴婢斗胆,敢问今日弹奏的,是什么珍奇乐曲?」
章公子双目一亮,想不到区区一个奴婢,竟有此一问。
「是《广陵散》。」
「啊!」她惊喜莫名:「就是那失传已久的绝谱!」
「对呀。」他如获知音。眼前这位年轻漂亮又气质不凡的女子,横看竖看也不应充当下人。她眼中有仰慕,他忍不住滔滔而言:「当年魏晋名士,『竹林七贤』之一的嵇康,善诗琴,工书画,尤jīng于《广陵散》。但他为人耿介不羁,锋芒毕露,遭小人谗陷,被魏王司马昭以yīn谋叛乱罪名斩杀。临刑当日,他要求再弹此曲,慷慨抒情。一曲既终,仰天长啸:《广陵散》于今绝矣!」
「但何以公子有此琴谱?」
「其实这也非原谱,」他道:「虽然当年传诵一时,但文献中只见叙述,未有乐谱,遑论详尽记载。我今日所奏,只是耳闻口传心授的民间版本。即使记在前朝《神奇秘谱》中,亦非完善,中残缺,只得六七成。」
「难怪听来总有不足。」她叹一口气。
那么明朝以前,根本就无人得悉了?如此金曲,难道就湮没在漫漫岁月中?
「公子可否告知《广陵散》故事渊源?——」
「我回京请教老师,日后再告知真情。」
——回京?日后?
玉蓉卑微苦笑。
他一回京,自此便天各一方了。来者是偶遇的高门贵客,又怎会记得她的好奇追问和一片痴心?
玉蓉为贵客奉茶、暖被、黯烛后,便回到下人的世界。
那叫她魂牵梦萦的人和琴,琴谱和故事,或许此生都是谜团。
她不知道户部高官来扬州公gān一趟,就改变了她神秘的一生。
翌日,郭老爷夫人,竟向她提出一个震惊之极的要求……
在户部章氏父子告辞后,郭家老爷夫人实在已有两日夜,难以成眠。
选秀女,是宫中严密定制,每三年举行一次,由户部主办,通报八旗各都统衙门、直隶各省驻防八旗及外任旗员……满、蒙、汉八旗官员的女儿,年十三岁,必须造册送选。
这回户部至江浙公gān,便是为此。
郭夫人叹气:
「唉,佳欣十三岁,已适龄送选,真舍不得。不如称病……」
郭老爷是官场中人,当然明白:
「今年『及岁』不送选,三年后十六,下届仍得送选,必须参加阅眩,逃也逃不过。挨到十七『逾岁』还未经选秀的,不但女儿终身不能自行婚嫁,我等亦违反制度,犯欺君之罪。」
「可佳欣一旦被选中,同父母家人即割断关系,永久分离,音讯不通。而且老爷,好不容易诞下掌上明珠,你忍心看她痛苦么?」郭夫人哭过,双目通红:「昨日佳欣闻讯病倒……」
「夫人别太悲观,女儿未必当意。一选不中,定期复选,亦可不留——」
「不!」夫人有点躁怒:「根据前两届的纪录,留的多,撂牌子的少,而且京城中没中意的,嘉庆皇帝才遣户部官员到江南督促——老爷早已知晓,何必自欺欺人?」
他在位,怎敢知法犯法?据《大清会典》,选秀自顺治皇帝始——但在前朝明史亦有记载,可见帝命难违。即使残障重病,不堪备选,亦须层层具结证实呈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