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过三更,容颜憔悴头发散乱的小女儿佳欣,直奔父母跪倒:
「爹、娘,女情愿病死在两位跟前,也不肯进宫。女儿不去!呜呜呜……」
她惶恐无助地颤抖,如惊弓小鸟。玉蓉搀也搀不住,只道:
「小姐小姐,要顾惜身子。」
「唉,左右为难呀。」郭老爷抚慰;「玉蓉先扶小姐回房,爹再想办法。」
哪有「办法」?都是定制——而且官场之中,有人亟盼女儿中选,内廷三宫六院,皇后、妃、嫔……够不上,贵人、常在、答应……总有一席位。世间女子必须由皇帝优先过目挑选,他不要了,才另图后计。若可踏足宫禁,
得蒙宠幸册封,还生下「龙子」,不但一生享尽荣华富贵,还有机会继承皇位,指点江山。母凭子贵,福被家族,所有人的命运,全系一个十三岁小女儿手中了。
—但一入宫门深似海,生离死别,把青chūn正盛花样年华的女儿送入渊薮,舍得吗?忍心吗?生命换来的荣华富贵,值得吗?当年夫人几度流产,保不住胎儿,怀这佳欣十月未下过chuáng,小心翼翼,连呼吸亦不敢过重,怕惊扰腹中得来不易之小生命,夫人当然不忍放手。
郭老爷目送玉蓉和佳欣的背影,忽地灵光一闪,心跳加速,这个念头连他自己也震惊——这是一局生死攸关的豪赌。赢了得天伦,输了九族遭殃。必须审慎,审慎,再审慎。
他把玉蓉召来,门严严关好。即使四下无人,仍悄悄细语哀求,他有两手准备:玉蓉答应了,双方以血盟誓,永守秘密;玉蓉不允——她已知悉计划,决不能留,官场险恶,保命为先。
「……」玉蓉听了,心念电转,脸上不作半丝反应。「……」她想了又想。
想了又想。是否以一生作为赌注?目下已无出路……——十五岁的奴婢玉蓉终于答应了主子荒谬的要求。
这天她带了一笔钱。沈、重,充满希望。到扬州远近闻名的风月场「琴仙楼」,找她姊姊玉芙。才半年,玉芙已被调教得风姿绰约,眉目挑情。自己是个
布衣奴婢,姊姊则是青楼绮艳新登场的一朵花。胭脂腮红,绛唇一点,打扮得十分迷人。玉蓉看了只觉凄酸。
见玉芙在弹唱小曲:
「我为君把相思害,
我为君把相思害,
哎呀哟,
我为君懒傍妆台,
伤怀,
我为君梦魂常绕巫山外。
瘦形骸,
悲哀,
何时了却相思债!」
玉芙的琴艺平平,此生也比不上玉蓉了——可她的小曲
颠倒众生,醉翁之意不在酒。香艳缠绵,寻欢作乐,谁
是谁知音?
「知音人?就在京城。」玉蓉心中有章公子。他呢?相思实在悲哀。算了。她道:
「姊姊,好好活着。你刚才说有盐商为你梳拢,你看看如何?在我们扬州,贩盐是安定的生意——当然你出自青楼,只能当侧室,但日后或可扶正。我只愿你早日跳出火坑,过平实日子。这钱动用赎身,或作傍身,应急时用……」
玉蓉坚决以此报答自我牺牲的姊姊——还了心愿。玉芙泪流满面,紧拥不放。她心知,玉蓉一去,不比民间作别还可通消息。他日即使写信送物,亦关卡重重。
玉蓉替姊姊拭泪,用她略为粗糙,久不沾琴的手。这双手在养尊处优环境中,也许再抚琴弦,不会làng费:「我意已决,咱俩明日分道,走自己的路。姊姊,保重
!」
如同当日挥手扬巾,但这一别,不知何年何日再见。去的地方如谜,连她也是见一步,走一步,今天不知道明天。
她有个隐藏心底的秘密:
「章令轩公子一家在京城。万一——万一有缘,就可重逢……」
想着也觉渺茫,不禁苦笑。
玉蓉乘坐骡车,半夜出发,赶在黎明之前,到达紫禁城神武门外恭候。这批送选的秀女,由十三至十六岁不等,一人一车,走进莫测的宫廷内院。
玉蓉再度把自己卖出去——领了郭家一笔钱,顶替佳欣当秀女,从此互换身世,她就是「佳欣」。进宫候选月前,她已不用gān活,她不是奴婢,学习如何当个小姐。以香油润体,以桃花敷脸,以燕窝补身。每日温水浸泡双手,再涂羊脂,调养得如同玉葱。
「我并无去处,一心只求中选,必须中选!」
各家如花似玉小女儿下了骡车,按序排列,由太监领进神武门,先在广场集队,然后依次进顺贞门、延晖阁。
玉蓉只见金碧辉煌,宏观壮丽,到处红墙huáng瓦,炫目得不敢直视:
「这就是寻常老百姓,终生未得一见的皇宫了!」
户部司官管理,太监按班引入。每日两旗:正huáng旗、镶huáng旗、正白旗、镶白旗、正红旗、镶红旗、正蓝旗、镶蓝旗。满、蒙、汉女子,无一幸免。每班五人,轮着上,立而不跪,由帝后选看。当意的秀女,名牌被留下来,意味她的生命将起着变化……
玉蓉,不,「佳欣」留牌子了。给定期复看,再留。
之后谛视耳、目、口、鼻、发、肤、腰、肩、背……合法相。验声、验身、量度手足、观步、观气、探rǔ、嗅腋、扣肌理、试风度举止。五千人中,给重重检验,入选三百。
待宫中一月,熟察性情言论刚柔贤愚,最后五十人,皆条件优秀非凡美人儿,可备选妃嫔——施展浑身解数,也得看各人造化。
玉蓉同所有人一样,每天悉心妆扮,日出日落,等候皇帝宠幸——这是生存的唯一目的,也是宫人唯一任务。
只等一个男人传召。
她等了一年。
在这漫长的等待中,犹幸宫中管乐弦琴都是上品,还有不少民间罕见的曲谱,她弹奏自娱度日。《迎君乐》、《丝竹赏金歌》、《晋城仙》、《霓裳曲》、《红窗影》、《玉楼chūn》、《白牡丹》……就是完全见不着朝思暮想猜不透的《广陵散》。
一日,敬事房太监终于来了……
说是这天皇上晚膳之后,把大银盘中,刻着「佳欣」名字的绿头牌给翻过来了。
敬事房的太监专门主持房事。深知美如秀女,有在后廷宫院呆个三五年,也许未尝得见龙颜。
「这佳欣进宫一年了,何以万岁爷特别翻她的牌子?」他嘀咕着,不明所以。
负责「运送」的小太监,先玉蓉脱得一丝不挂,用毯子裹住,驮到皇帝龙chuáng上,拿走毯子。蒙宠幸的女子,赤身luǒ体从他脚后钻进去,侍奉共寝——这是宫中规矩,杜绝任何武器硬物,伤及龙体,以策万全。
敬事房的总管太监和驮运太监,站在寝宫窗外,当然听不到皇上问她:
「你昨日弹奏的是什么曲子?」
嘉庆帝昨日到后廷向太妃请安问候。先帝乾隆履行当初享位六十年即传位嗣皇帝的誓言,嘉庆元年(1796)元旦,在太和殿举行隆重的授受大典。皇太子接过宝玺,已经卅六岁。乾隆帝极长寿,享年八十九岁。皇太后早已宾天。但这位太妃应召入宫时年十七,侍候太上皇,比嘉庆帝还小几岁——作为宫中的女人,一日为妃,一生为妃,不管是否讨得欢心,她付上的是生老病死。寂寞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