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此之后,一旦有时间,卢瑞国便往县医院跑。方子衿看的是妇产科,常常要女人宽衣解带,他自然不便留在那里,往往只是见上一面,轻描淡写地聊上几句。卢瑞国嘴很甜,一口一个姐地叫。休息的时候,他会跑到方子衿家,帮她gān些重活,反倒是将彭陵野应该承担的一些家务接过去了。卢国瑞的父母待方子衿非常好,将方梦白当成自己的孙女一般,吃住常常在他们家。自然,这都是后话。
听说王文胜从省城回来,方子衿第一时间找到他。听了她的话,王文胜非常兴奋,问她,你肯定吗?方子衿说,我觉得那个患者的话是可信的,她没有必要说假话。不过,是不是这样,得公安部门做法医鉴定。王文胜立即拿出纸笔,说你再说一遍,说详细点,我要记下来。方子衿详细地讲了一遍,也将自己的看法提出来。王文胜记完之后,站起来拍了拍她的肩膀,说太好了,我现在就去公安局,有什么情况,回来我再告诉你。
中午,王文胜回来了,看神情就知道很不乐观。方子衿问,情况怎么样?王文胜一改平常多话的习惯,凝重地摆了摆头,说已经定罪了,反革命杀人罪。方子衿吓了一大跳,这个罪名是要杀头的。她说,你没有说死者可能患有血友病?王文胜说,没用,他们说梁玉秋已经承认了。
方子衿冒出的第一个念头是屈打成招。她说王院长,你是院长,这件事不仅关系到一个人的生命,而且关系到我们医院的声誉,不能就这样算了。你应该去找县委或者县府,向他们反映这件事。王文胜显得畏畏缩缩。方子衿说,王院长,这件事你不能退。你是一院之长,如果退了,今后我们医院就有吃不完的官司了。何况,这件事人命关天,无论如何,也得替自己的医生讨个公道。王文胜嗫嚅半天,说会将这件事向县委反映,但公安局权力太大,县委怕也说不上他们的话,只能是尽人事了。
过了两天,方子衿正在上班,副院长突然找到她,对她说王院长刚刚从县政府打来电话,让她快到政府去一趟找杜副县长。方子衿略一愣,问是什么事。副院长说可能是因为那次医疗事故的事。
方子衿放下手里的活,赶到县政府。县政府办公楼是一幢两层楼,杜副县长的办公室在二楼,小间办公室旁边一间几十平米的会议室。方子衿探头进去,见里面坐着四五个人,她一眼认出的是王文胜。王文胜向她招手说,小方,快进来,杜副县长正等你呢。里面一个三十来岁风度翩翩的男子站起来,笑着对她说,原来是你呀,欢迎欢迎。方子衿认真看了一眼,心中一阵大喜,这个杜副县长竟然是那天送女儿去医院的男人,自己到处打听他,却不料他是副县长。她有些激动地说是你呀,上次还没谢谢你呢。王文胜大为惊奇,问,你们以前就认识?方子衿把上次的事说了一遍,杜伟峰也说,那时他刚刚调来灵远,想了解一下情况,在县城里乱转,结果碰上了这么件事。
闲话几句,坐下来引入正题。杜伟峰说,子衿同志,有关梁玉秋一案的情况,我想听听你的看法。方子衿在路上已经想好了,于是从医学方面谈起。她说,形象地说,女人的子宫就像一只气球。气球chuī得越大,就越薄。女人的子宫也是如此,妊娠令子宫胀大,越到后期,子宫壁就越薄。接生的时候,如果用人力纠正胎位,确实是非常危险,稍有差错,便可能使子宫壁破裂,造成大出血。产后大出血,有相当一部分就是因为子宫壁破裂。在大医院,遇到这种难产的个案,通常都是施行剖宫手术。因为县医院不具备手术条件,才不得不采取人工正体位的方法。从另一种意义上说,发生了这种不幸,如果抢救及时,采取其他方法止住流血,也不至于会发生死亡事故。方子衿说,她仔细地查过医案,从始至终,她不认为处置有什么不当。如果正常情况,这样处置是不会出问题的。
杜伟峰问,那么,你认为问题出在哪里?
方子衿非常肯定地说,刚开始,我也不明白。后来听到一个患者谈到死者家里的一些事,我才突然明白过来,问题出在死者本身,也就是死者的遗传基因上面。死者很可能患有一种遗传性疾病,即血友病。人的血液中带有很多因子,其中有几种凝血因子。有了这种凝血因子,只要人体非正常出血,在很短的时间内,凝血因子便能令血凝固,从而止住出血。血友病患者先天缺乏这类凝血因子,一旦非正常出血便很难凝固,所以往往出血不止。一般来说,外部出血比较容易处理,仅仅只是比正常人失血多一些而已,血友病患者,最危险的是内出血。内出血一是隐蔽,不容易被发现,二是比外出血更难止住。我怀疑,死者的儿子之所以死亡,就是因为内出血没有及时处治。至于这位死者,最初生产的时候,已经出血较长时间,只不过被误认为是正常出血,没有引起重视。后来发现出血不止,再采取措施,也只是常规措施,并没有迅速取得效果。要查清死者是否患有凝血因子先天缺乏,只要进行一次医学鉴定就可以。但是,死者已经埋了,开棺显然不合时宜。但是,血友病是遗传性疾病,她有这种病,估计她的孩子也一定有,可以对她的孩子进行鉴定。
分别时,杜伟峰握着方子衿的手,对她说,他相信她的医学知识,也相信她作为一个医务工作者的责任感和正义感。这件案子,他会立即向县委汇报,请他们相信党,相信组织绝不放过一个坏人也绝不冤枉一个好人。那时,方子衿非常乐观地认为,这件事肯定解决了。
然而仅仅一周之后,王文胜告诉她,县公安局不肯复查。方子衿一下子愣了,问他,为什么会这样?难道县委出面也解决不了?这是明显的错案,为什么得不到纠正?王文胜沮丧地说,公安局有独立办案权,县委和政府无法指挥他们,只有建议权。如果复审结果证明他们办了冤案错案,就得有人为此负责。没有人愿意承担这样的责任。
方子衿拍案而起,说不行,我找杜副县长去。王文胜觉得这根本不起作用,只会给杜副县长增加麻烦。他说,算了,我们尽力了就行了。杜副县长刚来,在这里没什么根基,说话的分量不足。方子衿说,我不相信这个世界没有地方说理。如果找县里不行,我就去地区,去省公安厅。
方子衿在县政府门口被卫兵拦住了。她说我找杜副县长。卫兵问她,是否和杜副县长约好的,她说没有。卫兵说,那我不能放你进去。她说我有非常重要的工作找杜副县长汇报。卫兵不答,伸出一只手来。方子衿不明白他的意思。他说,你既然是来联系工作的,那一定有介绍信。你把介绍信给我看看,然后到办公室登记,由办公室根据你要办的事,给你作出安排。
她没有介绍信,结果被卫兵拒之门外。
第二天,她托卢瑞国的妈妈照顾女儿,自己去地区。在地区公安处门口,同样被卫兵拦下了,人家见她没有介绍信,将她划入上访者之列,指着院门外的一扇小门说,你去那里吧。
门口,有一个断腿的男人带着个十来岁的女孩坐在地上,胸前挂着块牌子,上面写了密密麻麻的字。方子衿看了一眼他双腿下包着的厚厚的胶皮,以及父女俩那又破又脏的衣服,心中充满了怜意。方子衿见前面有些人排队,自己闲着也是闲着,便仔细看了看上面的文字。硬纸板的上面写着“千古奇冤”四个大字,接着是题头,“求告青天大老爷”七个字加一个冒号。正文写得半文半白,说明作者是读过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