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坝阿来_阿来【完结】(3)

2019-03-10  作者|标签:阿来



丹泊对母亲说:“我以为外公要死了,结果却能上山放羊。”

“他大半辈子都享福,六十多岁上头,却不敢老了。”母亲又吩咐放了学跟表姐上山去接外公。

下了课丹泊不等表姐,立即飞奔上山。很快,羊群就出现在眼前。看见外公端坐在草地上,又变成了那个一尊小菩萨像般的模样。

丹泊走到外公面前,看见他的嘴飞快地蠕动,就问他吃的什么。外公一笑,说:“啊,刚当喇嘛时背熟的经文。”

丹泊问外公:“你看到过鬼?”

外公却摸摸他的头:“你十岁,你的眼睛没有看到过鬼。”

“那你鬼节时念经,给死人送吃的东西。”

老人脸上就现出很忧伤的那种动人神情,说:“你叫我怎么样给你说呢?”

一声响亮的撞击打断了老人和孩子的jiāo谈。这在羊群中是一种常见的事情。

一只年轻的公羊向头羊的地位发起挑战。

头羊兀立不动,双角粗大虬曲,胡须在轻风中飘拂。年轻的公羊一步步后退,退到很远了,然后向前猛冲。两个羊头撞在一起时,震得人心在胸膛中摇晃。

几下撞击过后,两个羊头都已鲜血淋漓。又一声响亮的撞击过后,外公张开嘴,孩子一样哭泣起来,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外公的哭声有点像母亲的叫声。他哭一声,然后住了声听那一记要命的撞击,然后再哭一声。这一切加起来,就有了一种游戏的味道。

有一下撞击使得年轻公羊半只角折断,旋转着升上天空。

外公不哭了。他挥舞着带着木鞘的长刀冲到两头公羊中间。他用刀鞘敲击羊头:“退开!我要杀死你了。再打我喇嘛要开杀戒了!”

只在鲜血淋漓的羊头上敲击几下,杜鹃花木做成的刀鞘就裂开了。两只羊不要外公继续威胁,就停止打斗了。断了角的挑战者退到远远的地方。

头羊依然兀立不动。

外公喘着气说:“我打赢了。”他看看刀上的血,厌恶地说,“天哪,拿到我看不见他的地方。”

头羊依然兀立不动,直到背后的天空开始出现绚丽的晚霞。羊群里响起呼儿唤母的咩咩声。它才往山下走,整个羊群跟在它后边,秩序井然。

下山的路上,丹泊看见麻风女人在树丛中窥探,就对外公说:“我看见鬼了。”

外公说:“六十岁的眼睛都不敢说看见,十岁的眼睛晓得什么?”

回到家里,他对母亲说:“我看见鬼了。”

“娃娃家,不要乱说。”

父亲对母亲说:“看看你们一家子,尽教我儿子些什么。”

舅舅没有在预定的时间回来。他是去了以前当和尚时寺庙附近的一个地方。所以,父亲说起舅舅时总是说:“哼,那个骚和尚,可能给一条母狗咬了吧。”

倒是外公越来越像个牧羊人了。羊群漫过木桥时,他把桥板踩得哐哐作响。表姐和丹泊都发现外公的身材比舅舅还高大。短短几天,还俗的老喇嘛又是村里那种终日辛苦劳作的壮年男子了。星期天,丹泊要去放羊。表姐说:“放心好了,他行。我还是带你去割草。”

割了草,背到房子后边大杉树上搭着的架子上晾好。两个人就在宽敞的木架上躺下。鼻子里立即就充满了松脂和gān草的味道。丹泊就说表姐你变成一把gān草了。

“放屁,我是人,不是gān草。”

“那你的手、耳朵,怎么都是gān草的味道。”

表姐就格格地笑起来:“不要脸,我要告你。”

丹泊问舅舅为什么要去那么远的地方找一个女人。

表姐说:“以前他们就好了。可外公不准。现在外公准了。当然就去接她了。”

丹泊就说:“哦,舅舅硬是个骚和尚。”

表姐就说:“呸,不要脸,我要告你!”

丹泊不晓得她告自己什么。他不晓得的事情还多。不久,就在gān草香味中睡着了。表姐掏出镜子,把桦树皮卷成的圆筒在新穿的耳dòng里塞好。在村里一批同样大的孩子中,她有最勤快能gān的称誉。丹泊读书最行那更是全村公认。现在,她忍不住就用镜子接了阳光去晃表弟的脸。他却熟睡不醒。再后来,镜子里就没有太阳了。天边乌云汹涌而来。她赶紧把表弟摇醒,喊他一起去接外公。话音刚落,一个炸雷就嚓啦啦打了下来。

雷电惊动了羊群,这些胆怯的生灵就往草地边缘的林中奔跑。在这里,所谓放羊,就是将其拦住,不要进入危险四伏的森林,外公展开双臂,站在林边,风把他的吆喝声堵在了嘴里。风还使他的衣衫飞扬。这个以前绝不会为生计操心的人,不像是在拦羊,而像一只拼命挣扎却飞不上天空的大鸟。还是表姐和丹泊在空中把绳子抽得一声声炸响。才把羊群聚拢,驱赶到一个背风的低洼地方。夏天的bào雨在这时猛然倾泻下来。天色暗得像是夜晚。一道闪电把羊群照成蓝色。他们站着,守护着羊群,雨水从头到脚,鞭子一样抽打。

一场bào雨转瞬即逝。

乌云挟带着雷声滚动到别的地方。一道彩虹悠然出现在天地之间。羊们抖抖身上的雨水,更加纯净地散开到草地里去了。

表姐和丹泊也学着羊的样子甩一甩头,脸上的雨水就没有了。外公的光头上没有什么能够停留,他说:“我怎么这么没用啊。”脸上就有一串稀疏的水滴往下,往下,闪动着银子那样的光泽。丹泊就知道,外公又哭了。

丹泊就对表姐说:“还像个娃娃一样。”

表姐一变脸,对他现出很多的眼白,说:“走。”

他们就走开了。在林子边的灌木上把湿衣服铺开。不一会儿,外公自己过来了,身上的湿衣服上雾气蒸腾。老人把手伸进怀里,问:“两个娃娃吃不吃冰糖。”

表姐说:“让我想想。”

丹泊说:“吃喇嘛的糖阿妈要骂我。”

外公的手从皮袍里抽出来,空空如也,只有手指上沾了几根羊毛。外公哈哈大笑,说:“天哪,冰糖全部化了!”

表姐就说:“外公会放羊了。”

外公皱皱鼻子,丹泊以为他又哭了,却听见他说:“你们舅舅就自由了。”

这句话,有点像民间故事中某种魔法解除时人们的言辞。或者是解除魔法的人说:你自由了;或者是被解脱的人说:我自由了。而丹泊少年时经历的这个故事却仅仅只是一个喇嘛还俗的故事,一个平心静气等待死亡的人重新投入生活的故事。

太阳慢慢晒gān了他们的衣裳。外公问:“丹泊,你能教我做一个刀鞘吗?”

“我问了我阿爸再告诉你。”

外公说:“那我还是去向他讨教吧。”

少年诗篇——表姐

表姐是亲的。她后来嫁给了一个打猎好手。

这个人因为猎取二级保护动物判了两年徒刑,出狱后就变成个游手好闲的无赖。丹泊也已经是个武警上尉,正和驻地县政协主席的女儿恋爱。他领导的中队有些拳脚好的战士不愿意回农村,退了位就安排到县城的治安联防队收拾酒鬼和小偷一类人物。丹泊在县城街上遇到再没有gān草香味的表姐,说男人又跑了。丹泊上尉给表姐背上那个娃娃二十元钱,就到联


加入书架    阅读记录

 3/33   首页 上一页 下一页 尾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