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在讨论涤卡的颜色和质地。
小提琴轻轻的练着快弓,练得糊里胡涂。
他一甩头发,难得的微笑着,对少扬说道:
「少扬,这里一个小号就够了,是不是让小朱chuī,你歇歇。让他也锻炼锻炼,你身体不好……」
少扬脸红了。他放下号,把号嘴拧开来,朝地上到了几滴水,然后对身边的小朱说:
「你chuī吧。」
排练进行。他放下号,走了出去,出去了很久,还没回来。已经九点半了,老田宣布:
「再拉一遍就结束。要不要休息?」
「不要了,不要了,接着来吧,练完了回家睡觉!」大家纷纷说。
「也好。」他抬起手,又放下了,「少扬呢?谁去找找他?」他四面看了一遍,最后看到了郑瑛瑛:「你去叫一下少扬好不好?」
她一扭身,不gān:「他要在厕所里我怎么好找!」
大家都乐了。
正谈着,他来了。
「你到哪里去了?」老田克制着脾气问道。
「撒尿,憋得慌。」他望着老田。
大家又笑。
「都在等你。知道吧?」
「我有这么重要?不敢当。」他笑嘻嘻地看着老田。
大家笑得更欢了。
「好了,你赶紧坐了吧,别啰嗦了。」
「我早就坐好了,是你还在啰嗦。」他回敬道。
笑声稀落了一些。
排练结束了,大家涌出排练场,到自行车棚推车子。杨森推出车子,打打座垫,刚要上车,却被人拉住了后座:
「带我,带我走。」郑瑛瑛说,她的两颊叫风chuī得通红,象一个熟透的苹果。两个大眼睛愣愣地瞅着他,什么心眼儿也没有。
「我和你不顺路呢!」他说,「你找别人带吧。」
「你把我在八一大楼那里放下,就不用管了。」
「那有啥意思,反把你绕远了,你家不是住下洪?」
「那里有小路可以绕呢!」她缠着杨森,杨森烦了。这时,少扬从旁边走了过来:
「我带你吧!」
「你也不顺路。」杨森说。
「我可以绕一绕,雷锋叔叔又回来了嘛!」他冲着郑瑛瑛一抬下巴,郑瑛瑛又笑了,扶着他的腰上了车。上了车,手还不松,围着他的腰。
「憨妮子!」杨森在心里说道,也上了车。
家里人都没睡,在生气,为了二林的大立柜。
三林一进门,便被爸叫到东屋去了。爸从抽屉里拿出一个信封,从里面数出十张十元钱,递给三林:
「把那一百元钱还了人家去。」
三林不接:「我没借人家钱,是打会。我不过领了头一会罢了。」
「变相借债。我们家从来没有欠债的规矩,更何况是为了大立柜。」
「大立柜也并不是什么奢侈品。」三林说了这么一句。
「毕竟没有借钱去买的必要。」爸说。
「二林结婚,也该尽力办好一些,爸。」三林说。
「有能力就买,没能力就不买。有多少钱结多少钱的婚罢了。」
「二林插队八年才回来,没有积蓄,也有他的难处。」
「想想农村那些艰苦的日子,就更应该节俭才好。」
「那么说,插队落户的就该苦一辈子了。」他忽然动了气,提高了声音。说完就走,还把门帘摔了一下。他很窝囊,心里明明都是反对二林和大立柜的,可是一站到爸跟前,却不知不觉和爸对抗起来,二林听见了,不知要怎么得意呢!到头来,倒是他和爸吵了一架,而且吵得乱七八糟,好象一句一句都没对上茬口。彼此都气恼得要命,道理还都没说明白。
他推开二林的房门,却见二林正站在大立柜前,满意地打量着那个庞然大物。欣赏一阵大立柜,又对着穿衣镜自我欣赏一回。来回欣赏着,乐趣无穷。听见三林进来,便说:
「钱你拿了?」
「没拿。」三林回答。
「不拿白不拿。」
三林正想刺他两句,却看见了墙上挂着的结婚照。
二林和妮妮偎依着,亲昵又有点不好意思,两人脸上都显出了苍老,与那亲昵和羞怯不协调着。他不再说什么了。
月亮婆婆的脸儿圆圆,银盘似的悬在中天。院子里的石板地,水洗过似的gān净。石板上铺了一张席子,他们躺在席子上,望着满天的星星。小慧楞要数星星:
「十三,十四,十五,十六,十七……」
四淇楞要乱她:「三十七,二十八,八十,九十九……」
小慧从头数:「一,二,三,四,五……」
四淇从头乱她:「二十五,二十六,二十七,九十……」
小慧爷爷坐在竹榻上,说四淇:「四淇子,你叫她查数,你去乱她又是为啥?」
巷子里响起二胡声,三林忽然一机灵,欠起身子问道:
「爷爷,这是个啥调调?」
「『夜深沈』呗。」
三林吼住四淇,「别闹了!」他侧耳静听着,二胡声远去了,消失了。他回过神来,遥摇爷爷的膝头:
「『夜深沈』是个啥意思?」
于是,爷爷就讲了一个霸王别姬的故事,他魔魔道道地讲了许久:
「秦汉之jiāo,楚霸王就在咱们这块脚底下建的都……」然后他从项羽讲到刘邦,「刘邦是咱们此地人。此地风气好,人杰地灵,仗打乱了,把城打平了……」
都睡了,他还在讲,对着满天的星星。月亮把院子的石板地照得清冷冷的亮堂。
第四章
场灯熄了,剧场暗了。乐池里的灯光溢出来,在红丝绒的大幕上缀了一条光亮的底边。
音乐骤起,狂飙般地席卷了座无虚席的观众厅。
他无比兴奋地听见自己的琴声和谐地镶嵌在这宏大的乐声里,他还听见每一件乐器的声音都和谐地镶嵌在这宏大的乐声里,互相融入,互相依傍,互相衬托,互相照耀着。他富有表情地拉着弓子,他的手指异常自如地在指板上活动,滑行得极有把握。他听见了自己的琴声在这乐声里异常的和悦起来,于是他便越发的自信大胆。他忘我地拉着,记忆了自己是坐在最后一把提琴的位置上,忘记了自己卑微的位置。
大幕在合唱声中拉开,一片异常的光明照耀进来,使得乐池的灯光暗淡了。
他被一团灿烂的光明包裹住了,这光明来自四面八方,穿过他,互相jiāo叉起来。
他进了中学。他的班主任是个男老师,姓顾,他教语文。
除了语文,他还会打篮球,会画画,会弹钢琴。
中学有一架钢琴。有时候,音乐课是用钢琴上的。
黑得发亮的键嵌在白得发亮的键上,顾老师只会按白键,不会按黑的键。他只在白的键上弹,他只弹一个曲子,那是一个有点想叫人转圈的曲子,顾老师叫它作「波兰圆舞曲」,还解释了圆舞曲。那是每小节三拍,「(同:口彭)嚓嚓,(同:口彭)嚓嗦」。他示范着。他弹得很熟练。当他弹起来的时候,便眉飞色舞,身体摇摆,一会儿朝后仰,一会儿朝前趴。三林觉得他弹得复杂极了,高明极了,好听极了,十分的沈醉。
外面操场上在打球,球「(同:口彭)(同:口彭)」地投在篮板上,又弹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