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故道人_王安忆【完结】(11)
他斗胆提出:「让我弹一下,好吗?」
「行。」顾老师往旁边挪挪,让他站过来。他张开五个手指,按在琴键上,他没料到这声音会是那么微弱。他用了一点劲,又用了一点劲,他用了全身的力气,分明是按到了底,再也按不下去了。可是声音那么微弱。白色的和黑色的琴键闪着光亮,嘲弄似地看着他。黑白相间的琴键,叫他眼花,有点晕眩。他感到一阵虚弱。
顾老师得意地笑了,一扬头发,弹起了《波兰圆舞曲》。琴声象淙淙的流水,流淌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顾老师越发的伟大起来。
顾老师弹罢一曲,看看他,又笑了。他笑起来,左边的嘴角比右边的高。
「喜欢钢琴吗?」他这么一边高一边低地笑着问。
停了一刻,他说:「不喜欢。」
「现在学是太晚了。钢琴要从小学,五岁起就弹。」他说。
他不说话。
「家里要有琴,要有人数。最好父母自己就会弹琴。」
他不明白,家里怎么能够有一架钢琴。
「上海,好多人家家里有钢琴。」
上海是个很远很远的地方。
顾老师的手在琴键上慢慢地爬着:「叮,咚,叮,咚。」
「你家里有吗?」他忽然问道,挑战似的。
「没有。」他简捷地回答。
他倒不好说什么了。
他的十个手指一起按在了琴键上,发出了十分响亮的和声。「以前见过吗?」他问他,微笑着。
「见过。」他回答。
他似有些意外,看看他,然后把琴盖「(同:口彭)」地盖上,锁上锁:「打篮球去吧!」
三林脱下棉衣,摩拳擦掌,他要好好地打他一家伙,他心里恨恨地想。他不知为什么十分气恼,气得心里发胀。他两眼直瞪着顾老师,十分想把球朝他白净净的脸上发过去。
球发出去了,胡小飞接住了,向前运球,却被顾老师锁得严严的,一步也走不动。他飞奔过来,拍着手:「胡小飞!」胡小飞把球传给了他,却叫顾老师劫走了。顾老师返身向回跑,跑得不快,却有一股不可阻挡的势头。眼看着要追上,却永远追不上。球就象粘在他手上似的,又低又急促地直向前去。到了篮下,他虚晃一枪,球进了。
三林眼睛红了,他牢牢地跟着顾老师,却一点动他不得,反被他牵着鼻子满场地跑。跑着跑着,顾老师还回头朝他笑,左边的嘴角高过右边的嘴角。三林一阵晕眩,他几乎要向顾老师扑过去,可他扑不着他,他太灵活了,而且那么高大。
汗流到眼睛里,眼睛模糊了。可是他还是能够看见,顾老师跑步上栏的姿式有多么帅,博来阵阵喝采声,满场的风头全让他占尽了。汗顺着背脊往下流,似乎把鞋壳都流满了,脚重得抬不起来,棉裤绑着腿。
第一场结束了,他解开裤带,褪下棉裤,又把毛线衣扒了下来。然后,两手叉腰,大吼一声:
「来啊!」
顾老师一只手顶着球,看着他,忽然噗哧笑了:
「杨森多么帅啊!」
「轰」的笑了。所有的人都转向他,有的弯下腰,有的坐倒在地上,有的gān脆打起滚来。
三林低下头,只见上身是一件胳膊肘破了的白色的棉毛袄衫,下身是洗褪了色的棉毛裤,缀着一个极其新鲜的蓝色的裤裆,脚蹬一双老头棉鞋。他扬起脚,朝脚边的一只篮球狠狠踢过去,篮球飞过篮架,飞出围墙。
他永远消除不了对顾老师的敌意了,他恨他。他怀着报仇雪耻的决心等待着,有朝一日,要当众羞rǔ他。
他在黑板上,画了一幅漫画:一个人,头发纷乱地披在额上,象淋了一场雨似的。一张大嘴歪斜着,身上缠绕着一根飘带,飘带是一条黑白相同的琴键,上面写着五个大字:「波兰圆舞曲」。画好之后,他坐回到座位上,看着同学们笑得前仰后合,心中很是得意。
顾老师进来了,一眼看见了黑板上的画,站住在门口,端详着。
教室里鸦雀无声。他屏住气等待着,等待着顾老师怒气冲冲的大声发问:
「谁gān的?」
他就慢慢悠悠地站起来,说:「我。」
「你诬蔑我!」他说。
「这上面写你的名字了吗?」他这么反问,态度十分友好。
顾老师端详着,然后慢慢地走到黑板前,拿起一支粉笔,在那张丑陋的脸的侧面加了几笔:
「我的脸是这样的,腮帮突出,下巴朝前翘。」
他在下巴颏上加了一道线条。那张脸果然与他非常的相象起来。同学们笑了。
「画漫画要掌握对象的特征,加以突出、夸张。」他说,「比如,画肯尼迪,就突出他的鼻子。」
他在黑板上熟练地画了几道线条,便勾勒出一张肯尼迪的脸,象所有的宣传画上那样,一手握着炸弹,一手举了支橄榄枝。
他放下粉笔,拍拍手上的灰:「杨森同学,请你把黑板擦擦gān净。」
他走上黑板,发泄似地挥舞粉笔擦,白灰飞扬开来,迷住了他的眼睛。他呛得慌,想咳嗽,却屏住气,不出一点声,似乎咳嗽一声便露出了软弱。教室里静悄悄的,只听见粉笔擦重重的擦在黑板上:
「嚓,嚓,嚓,嚓。」
他咬住嘴唇。
他决定不放过他,他不放过他。他要牢牢地盯住他,伺机行动。
顾老师在此地没有家,住在学校后操场边上一间宿舍里。下了课总在学校里和同学们玩,打球,弹琴,聊天。他聊天很有意思,天南海北,中外古今,无所不知。同学们都喜欢听他聊,下了课就把他团团围住,三林坐在人群最外边,远远地注视着。他并不是喜欢听他chuī牛,只不过是要抓住一个机会报复他。他这么想,心中便觉得坦然多了。
「贝多芬,你们知道吗?这是一个德国的大音乐家,他写作了有名的曲子。后来,他耳聋了。你们知道,音乐家最重要的是一双耳朵,好比一个画家,没有了眼睛怎么画画呢?……」
三林恨恨地听着,他找不着一点机会羞rǔ顾老师。顾老师讲的东西永远是他不了解的,顾老师永远有着新鲜的东西可讲,他没有办法戏谑他,调笑他。他只有忍气吞声地听着。
「大家十分爱戴他,因为他的音乐,表达了人民的心声。有一次,贝多芬走在田野里,忽然,灵感来了。他耳朵边像是响起了一个音乐,其实那是响起在他的心里,因为他已经聋了。他蹲在路上,要把这音乐记下来……」
他听着。
「这时候,在他身后来了一列送葬的队伍。在那里,有一种迷信的说法,就是,假如身后走上来送葬的队伍,是很不吉利的事情。」
「就好比我们此地看见了huángláng子,也不吉利。」胡小飞插嘴。
有人笑。
「多嘴,娘们似的。」三林暗暗骂道。
「送葬的人们认出了贝多芬,他们轻轻地说:等一等,是他。于是他们默默地等着,一直等到贝多芬站起来,继续朝前走了,他们才挪动了步子……」
三林呆呆地看着他。他看见了三林,忽然笑了,左边的嘴角比右边的高。他说:
「你们看,他快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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