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故道人_王安忆【完结】(6)
三林说:「咱班上打架,分两伙,张浩明他们一伙,郑思亮我们一伙。他们那一伙全是留级的,不学好的,坏透了的,专欺侮学习好的,……」他说了半天,发现表姑没有听,就换了个话题:
「huáng河沿掉下去个孩子,不淹死也得冻死!」
表姑脸上淡淡的,还是没兴趣。
他想到表姑近日里和琴宝接近,便和她谈论琴宝:
「人说是琴宝去勾那烤白果的……」一句话没完,就叫表姑顶了回来:
「你懂啥叫『勾』?你多大点儿人啊?『勾』咋了?不『勾』又咋了?你管好你自己不就得了!」
他一片热热的心肠叫表姑没头没脑浇了冷水,凉了半截,眼泪都激上来了。他这才明白,自己已经引不起表姑的兴趣了。
他气得不得了。要恨琴宝吧,一见她那张gān巴巴的huáng脸,就恨不起来了。恨人家gān啥?怪可怜的。听四淇妈说,她不是闺女了。那么可是媳妇?他问,四淇妈摇头。不是闺女,又不是媳妇,那算是个什么哩?他不懂,只觉着她可怜。于是,他就恨表姑。
表姑叫他吃饭,他不吃,叫他睡觉,他不睡。表姑拾了一个花琉弹送给他,他不要,不要还不说,接过来就给扔阳沟里去了。表姑便不叫他吃饭,也不叫他睡觉,更不给他玩意儿,于是,他更加愤恨。
表姑全部心思都移到了琴宝身上。两人做着针线活,头挨着头,嘁嘁嚓嚓说着话。琴宝总是低着头,愁眉苦脸。表姑却很兴奋。紧追着问。有时琴宝回答,有时琴宝不回答,害臊了。表姑还bī着问个没完,像是挺巴结她的。三林一边冷眼瞅着,心里气得哆嗦。他从来没有这样气过,他从来没有这样恨过一个人。
她们俩如此不寻常的亲近,自然引起了一些非议,这些非议传到妈耳朵里,妈又学给爸听,爸便说表姑了:
「琴宝固然可怜,年纪轻轻,误入歧途,自身总有些弱点。毕竟是一个女孩子家,不必视若虎láng,可是,然而,无须好得太过了,太过了总不妥……」
表姑低着头,脸红红的。三林却又为她委屈起来。
然而,事后表姑并无悔改,仍然和琴宝亲密无间。倒叫人不好多说什么了。
三林变得闷闷不乐的了。下了学,再不急急忙忙地赶回来,他在教室里做完了功课,就把书包顶在头上,满世界逛去了。
二十来天没下雨,河水浅了许多,浑浊浊的泛着绿色。河沿有瞎子在唱鼓书,围了一圈子的人。他也蹲在跟前听着。那女瞎子尖声尖气地唱:
「到了夏天给郎来换衣,大皮袄,二合衫都是奴买的。二样花了一百一十几。奴的小郎来,哎,奴的大哥哥,光洋花有一百一十几。到了外边有人问到你,你就说:小奴是你已娶的,千万别说小奴是你相好的。奴的小郎来,哎,奴的大哥哥,千万别说小奴是倒贴的……」
他听得不明白,一肚子的狐疑,想问人,人听得都入神。他忍了一会儿,还是没忍住,就往身旁一个老头跟前凑凑,小声叫:
「大爷。」
大爷张着大嘴,口水快淌下来了。
「大爷,」三林推推他膝盖,「啥叫倒贴?」
老头转过脸,茫然地看看他,骂了一声:「婊孙养的。」重又转过脸去,不理他。
三林讨了个没趣,索然无味地站起来,走了。
他百无聊赖地逛着,遇到同学胡小飞,胡小飞一把扯住他说:
「杨森,快,快走!」
「gān啥的?」三林被他吓了一跳,恼怒地看着他。
「张浩明从街上找来一帮婊孙野孩子,和咱们克哩!郑思亮叫我招呼人哩!」
「在哪?」三林一下子抖擞起来,眼睛睁得溜圆。
「三民街,」胡小飞还没说完,就被三林拽得连滚带爬地下了河岸,穿过一片矮平房,撵得jī飞狗跳。
当他们赶到三民街头上,便看见前边huáng沙弥漫,硝烟滚滚。三林一下子没分清敌我,抓起一块石头胡乱扔起来,胡小飞赶紧拉住他,往一边跑去归队。
郑思亮他们占据了一个huáng沙堆,张浩明他们却占据了一个碎石堆,显然地占了优势。郑思亮告诉三林,那碎石堆本来是他们的阵地,可是失守了,撤退到这里。
「笨蛋!」三林骂道,弯腰捧起一捧huáng沙,奋力朝对面撒去,不料却bào露了自己。张浩明大声喊道:「你这个小三林,来得正好!」说着,便飞来一片碎石,枪林弹雨,三林只有卧倒再说了。
看来大局已定,死守在这里只有全军覆没,三林趴在huáng沙堆上,低声喝道:
「撤!」
趁着一辆卡车隆隆开过作掩护,他们撒腿就跑。
跑过街,跑进巷子,穿出巷子,到了青年路,只听得身后一片脚步的沓沓声,张浩明他们追来了,他们跑过四中,旁边的天主教堂正开着门,便象一群追急了的jī似的,一头栽了进去。
门厅的水磨石地,被他们的脚步敲响了,在高大空dòng的天花板下激起了回声,好象跑进了一支军队。一个老头跑出来,往外撵他们:
「婊孙养的!」
他们东奔西跑,和老头玩了起来。老头跑不过他们,低声吼着。他们越发觉得有趣,跑得更欢了。
光滑冰凉的水磨石地上,放着一方一方的炭,他们跳到炭上,炭在他们脚下慢慢地塌了下去。于是,他们觉出了乐趣,在炭上肆意地走了起来。
炭在脚下粉碎,然后慢慢塌下去的感觉,有一种奇异的快乐。三林踩着炭,一脚又一脚,心里充满了一种恶狠狠的快乐。他踩了一块又一块,越来越不能住脚。而那炭却踩不完,一直铺进深深的门厅。他越来越往深处去,他收不住脚。那种粉碎了然后慢慢塌下去的感觉,搔痒了他的脚底,又传达到他心里。他奇异的亢奋着,而那亢奋中又有一种无可奈何的作恶,他却收不住。
他回过头,发现伙伴们一个都不在了,留下他自己。在这黑幽幽yīn森森的大厅,头上是没有顶的黑dòng,前边,那一扇打开的门里,透进一方浅浅的亮光。老头向他走来。他心跳了,他埋下头,拼命朝门口奔去。他从老头身边过去,感觉到老头伸出手抓他,没抓住,只在他身上擦了一下。
他没命地跑了出去,门在身后沉重地关上了。暮色浓了,街上人很稀少,一挂平车慢慢地过去,平车上放着几个破麻袋。他忽然感到一阵莫名其妙的寂寥,一阵刻骨铭心的寂寥。
两个小孩背着书包从他面前走过,背着乘法口决表:
「五五二十五,五六得三十,五七三十五……」
他一哆嗦:他的书包哩?书包没了!他一阵软弱,往街沿上一坐,起不来了。
这天,天黑得看不见路了,广播里打过七点半了,他才回到家。家里早已吃过晚饭,爸在东屋看书,大林在西屋做作业,二林在油漆他的木头匣子,妈在批改作业本子,表姑在灌一壶开水。见他回来了,爸便叫他进去,问他:
「怎么回来得这样晚?」
「学校里出墙报哩!」他随口说了个谎。
「社会工作积极固然好,可也要适当注意作息时间。」爸说。
他答应着,爸便叫他去吃饭,回到堂屋,表姑已经在桌上放好两碟菜,菜上放着两个馍,炉子上已坐着稀饭锅。他坐下来,抓起馍咬了一大口,喉咙口哽住了,他不敢往下咽东西。好象东西一旦咽下去,就会有什么从眼睛里冒出来。他屏住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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