稀饭锅咕噜噜地开了,表姑盛了一碗,端给他。他觉得表姑瞅了他一眼。稀饭的热气腾了上来,热烘烘的。他把脸埋在稀饭碗里,大口大口地吞着稀饭。稀饭的热气烘着他的眼睛,什么也看不清了。
第二天晚上,他和胡小飞看电影回来,走过大同街口,看见表姑在和一个烤白果的说话。那烤白果的是个三十来岁的男的,gāngān净净的小白脸,像是挺聪敏的。表姑和他不知在说什么,看上去,表姑挺生气的,脸儿红红的。那男的低着头,挺为难的样子。两人说得很不对劲,说着说着,表姑一扭身走了。
三林挺纳闷,表姑家在河南信阳,在此地除他家没别的亲戚了。她除去到开明菜市买菜,哪儿都不去,哪儿来的熟人?哪儿来的这烤白果的老几?他心里忽然一动,琴宝那个相好,不是烤白果的吗?可是,都说那人是在月波街大名巷口卖烤白果的,怎么跑大同街来了?也说不定就是呢!也了那码子事以后,琴宝爸那个瓜子摊就挪到三明街去了,就不准他也挪地方吗?他越想越对路,就决定走过去瞧瞧。
他慢慢地走过去,走到烤白果的跟前,停住了。炉子前点了一盏电石灯,风chuī着,火苗摇摇晃晃的,就是不灭。那人抓着两个合起来的罩子,翻来翻去在炉子上烤着。大颗大颗的白果在铁罩子里滚来滚去。那人的手很白,手指细长长的。他翻着罩子,对着三林一笑,牙齿在电石灯微弱的火苗下闪闪发亮。
「小孩,吃白果。」
「不吃。」三林一本正经地回答,看看那人。
「香哩。」他说。
「香也不吃。」三林从他的脸一直看到他的脚。他发现他的两只脚穿着同样的鞋。「是个瘸子。」他心里说。
不是那人,他想。琴宝咋能和个瘸子相好。可要不是那人又是什么人?表姑又咋会和他说话?他一肚子的狐疑,想问表姑,又不愿望她,硬忍住。忍到实在忍不住了,想问她了,不料却又出了一桩事。
家里一连来了三个电报。是一架摩旗「突突突」地开到巷子里,停在院门口,大声地喊着爸的名字,给送来的。院里从来没来过电报,不知出了什么事,也不知是打哪来的,站了一院的人。妈满屋子找爸的私章,找了半天没找着,却原来私章正提在爸的手里。
电报来过之后,表姑就决定回河南了。她眼睛哭得通红,妈反复对她说着一句半话:
「不是嫂子不留你,实在是……」
三林问妈,妈先不说,后来三林紧问着,妈才说:
「你表姑是有男人的,起先我们并不知道。现在她男人要她回去哩。」
「她不愿回去?」
「她男人是个瘫子。」
三林倒吸一口冷气,浑身冰凉凉的。
他不知不深觉来到huáng河沿,八点缺一刻,她走上河沿了。
她穿着一件浅颜色的蒙袄褂子,围巾围住头,戴着口罩,两只手插在褂子的斜插袋里,不慌不忙地朝前走。
后面有卡车,喇叭哒哒地响,她不回头,朝旁边站站,等那卡车过去,就站上路来,继续向前走。他想告诉她,别慌着上路,有时候,卡车后面还有一节拖斗。
他慢慢地骑在她身后,想去撞她一下,要撞得正好,他可以让她坐在自行车后架上,带她去验伤,当然什么伤也不会有。要把地址留给她,万一有什么暗伤,什么后遗症,总之一下子没发现而以后慢慢发现的什么,就来找他好了,他会负起责任的。她的地址最好也留给他,过些日子,他可以去看看她,看她有没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他不是那种不负责任的人。可是想到要撞疼她,他有点心疼。
她侧过脸,看看寒冷冷的河水。他便看见了她的眼睛,睫毛上挂着口罩里呼出的热气结成的霜,霜在她睫毛上化成细细的水珠。
他灵机一动,骑上前去,用普通话叫道:
「同志。」
她回过头来,眼睛很大却很平静。
「同志,这是什么河?」他装作外地人问道。
「废huáng河。」她用真正的外地口音回答。那是带着南方味儿的普通话。
「废huáng河?」他装胡涂。
「就是huáng河故道。很早以前,huáng河从这儿过,后来,huáng河不从这儿过了。」她热心而平静地介绍道。
「什么时候不从这儿过了?」
「不知道。」
「为什么不从这儿过了?」
「不知道。」她抱歉地笑了笑,不再搭理他了。
他很想告诉她:是清朝咸丰五年,也就是公历一八五五年,huáng河在河南铜瓦厢决口的时候,huáng河就不从这儿过,从那里径直北去了。
第三章
「三林,我要走了。」
他装没有听见,逃跑似的跑出了屋,穿过院子,跑下台阶。巷子的碎石子路,硌得脚底生疼。一辆拉粪车在石子路上摇摇晃晃地过来。huáng颜色的粪水在柏油桶的口里晃dàng,晃dàng。他侧过身子硬挤了过去,跑出巷子。
「三林,我要走了。」
他一头钻进一条窄窄的巷道,跑不动了,倚着墙站了下来,他气喘得不行。他倚着墙喘气。
「三林,我要走了。」
他倚着墙,抬起头,顺着墙往上看。墙高,把巷子夹窄了。高处有一方小窗眼,亮着huánghuáng的灯光。他慢慢缓和下来,气喘平了。他听见有一把二胡在拉着一个凄凄凉凉的调门,颤颤微微的巡回在这僻静的小巷上空。他渐渐平静了下来。
文工团上班的铃声在响。当他在一溜烟骑到大门口时,铃声止了。他没下车,径直骑进了大院。练功房里正点名。
他一直往练功房骑去,停在窗外。等着点他,答过「到」后,才下车,慢慢地到自行车棚去放车。看见梁慡从男厕所出来。
「梁慡,」他叫着,「从武汉回来了?」
「昨天半夜到的。」梁慡眼圈有点发青,人也消瘦了许多,jīng神却很好,眼睛虎虎的有神。
「怎么样?」
「太棒了!」梁慡兴奋得脸都红了,「那才叫艺术!」
「怎么个艺术?」杨森被他感染得也有点兴奋。
「棒!」梁慡崩脆地说,「马上,点好名,我们就要汇报了。」
「那你快去吧,我放了车就来。」杨森双手扶着把,一脚蹬在踏脚上,「(同:口兹)」的溜了过去。当他跑回来的时候,梁慡已经开始汇报了。
这次去湖北歌剧院学《洪湖赤卫队》,大大开了眼界。文工团虽然演过好几出歌剧,可是象《洪湖赤卫队》这样的歌剧,还是第一次见识。团里立即排了计划,造了预算,争取chūn节在本市上演。乐队,演员队,舞美队,宣布了严格的纪律,这套纪律也是梁慡从湖北带来的。总之,雄心勃勃。
排练厅里在放录音,是现场实况录音,效果不好,加上电压不稳,混沌得很,远不如梁慡描绘得鼓舞人心。可大家还是紧紧围坐着认认真真地听,每个人的态度都变得很不同起来。似乎,文工团的新纪元开始了。
总谱已经拿在老田手里,正安排着各声部抄分谱。
「老田,我这就去抄,给我吧!」杨森挤到老田跟前,动手去拿总谱。
老田只给了他序幕和一场的总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