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忆短篇小说和散文集_王安忆【完结】(43)

2019-03-10  作者|标签:王安忆


我想赵构这一路上逃得也够呛。他从开封到商丘,再下扬州,然后一溜烟地到杭州,还是落不下脚,就又来了绍兴。这时,二十年的越国,留下的垦田,冶炼,种葛,织布,已养息了一千六百年的生灵。这一千六百年间,有一个人值得提一提,那就是东汉时期会稽太守马臻,举世闻名的鉴湖就出自他手,他筑起堤塘,建造水闸,总纳会稽山三十六源之水,培养良田万顷。我想,绍兴的酒业一定来自于鉴湖,酒给绍兴增添了诗意。这一千六百年间,凡北方吃紧,朝廷偏安,便有文人墨客移居此地。我想山高皇帝远是一个原因,小桥流水是一个原因,酒一定也是个原因。总之,等赵构终于逃脱金兵的追捕,来到绍兴,这地方已为他准备好一切偏安的条件。绍兴这地方总是与“亡”连在一起。勾践亡了,来到这里;赵构亡了,来到这里;我祖先亡了,也来到这里。它怆怆然的,真是个流放的好地方。再说赵构在绍兴立下脚来,便去迎接皇母后昭慈。那昭慈皇母后随着朝中旧官,离了开封。她离了开封就万念俱灰。她一路颠簸,到达绍兴时已身心jiāo瘁。昭慈皇后崩于初到绍兴的日子,我想她定是心灰意懒,于是下诏就近择地攒殡,等军事宁息,归葬园陵。“军事宁息”这一句,其实只是自欺欺人,或者搪塞的说法。归葬一日在何时呢?她这一葬这里就葬了六朝皇帝,皇帝们悄悄躺在松树林里,再也回不了家。宋六陵现已绝了人迹,少有人去,那里只有合抱的松树,悄无声息,这大约是世上最最哀伤的皇帝们了,他们暗淡无光,声色全无地在西子湖边度着时光,以山水的美色来慰藉空虚迷茫的心情。他们表面上声色犬马,繁华似锦,开封的回忆却撩拨着他们的心弦。洛阳这名字他们不能想,他们甚至不敢凭栏西望,西边的太阳灼痛他们的心。西子湖山光水色虽然宜人,怎比得上汴京的风光?他们苟且度日,得过且过,为了偷生他们gān下不少坏事,岳飞就是赵构杀的。这六朝皇帝中孝宗还算有点志气,他即位三年就任用主战派,再次发动抗金战争。然而毕竟力不从心,当即败下阵,与金朝重定和约。我想宋孝宗还是其中最痛心的一个。他在位二十七年,二十七年是不短的时光,他灰心丧气,早朝于他是不可推卸的苦役。后来的三朝皇帝无声无色,到了理宗才有作为。理宗他先与蒙古合兵灭金,接下来蒙古马头~掉,大举攻宋,这是戏剧性的一笔,为平庸的理宗始料未及。从此理宗他便死了这条心,更加纵情声色。我想这时候的杭州,当比任何时候更繁荣,西子湖上流光溢彩,弦管声声。这正是我世祖忽必烈出马的时候,他抖擞jīng神,立马横刀。虽然我祖上是忽必烈的叛臣,可我还是要称他一声世祖。他谋略在手,成竹在胸,他先放过西湖边上的小朝廷,一举攻占长江中游重镇襄阳。襄阳失守,南宋的防线便被从中部突破。我祖先不幸归属了叛党乃颜,轰轰烈烈的大元不能跻身加入。他从此做了芥芥草民,芸芸众生。流放来这地方实在太对了,这地方总是朝中的边缘,山高水远,而且灾荒连连。我祖先从此的生活很平凡,再一次走上舞台要等待几百年后的机遇,这机遇现在也很难说。我设想我祖先是在明代初年才最后安居于这地方的,这是有关堕民起源五种说法中较为偏重的一个时间。大元一百年间的事就不说了,那时候,我祖先踪迹不定,元代正是他们丧魂落魄的年代,一句话,他们做了可耻的叛臣,罪有应得。明代时,我祖先的身影开始在绍兴这地方显现。他们足迹渐渐清晰。他们就好像走过一个漫长的黑夜,走过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在晨曦中慢慢地显出身形。晨曦真是个好东西,它将黑暗一点一点驱散,不露痕迹,不动声色。我祖先的足印在绍兴这cháo湿的地上一个一个映了出来,这多叫人高兴!要追逐我祖先这孩子的踪影很不容易,他躲在历史的故纸堆里,他还躲在我的血液和脉动里,就像一个隐身人。
绍兴这地方我很中意。huáng酒醇得没法说。人们说:好酒一条线,坏酒一,绍兴的huáng酒在舌上是滚滚一条江。下酒的菜肴也很特别:茴香豆,豆腐gān。山坳人家,划着乌篷船,来到酒店喝上二两。他们赤luǒ的腿肚上糊着huáng泥巴,大褂上系着布腰带,头戴毡帽,又颟顸。他们喝起酒来,又严肃,又从容,又享受。绍兴师爷是这地方的又一绝,他们将小小的文字,当做杠杆的支点,左右着衙门里的权判。他们把公文看成一纸闲话,想怎么涂改就怎么涂改。像他们这样参与政事我还是头一回见到,他们不把官府放在眼里,对皇帝也不怎么的。这可从无穷无尽的乾隆皇帝下江南的传说中看出。乾隆这皇帝到了江南,便成了个平平常常的小老头,受尽了奚落。这种情形可能来自三个原因:一是地理的原因,这里山高皇帝远,皇帝的概念很抽象;二是各朝各代的失意文人所造成,他们你来我往,留下许多对皇帝不敬的言论;三是和这地方出过一个特别的人物有关,这人就叫做徐文长。徐文长他家我也去过,别号叫做“青藤书屋”,在绍兴前观巷大乘弄十号。那天绍兴下雨,石板地湿漉漉,我打了一把伞,去找徐文长的家。徐文长他幽默有趣,放dàng不羁。后来我们绍兴层出不穷的师爷,便是继承了他那一派作风。绍兴这地方也不乏委婉,陆游和唐宛的伤心事就发生在此地。著名的“钗头凤”就题在城里沈园的壁上,“错、错、错”这三个字成了千古绝唱。我祖先南迁所居的这地方真是什么样的歌哭都有。我已经喜欢上了这地方,做这方水土的后代我觉得很有趣。我祖先初来到这地方光景惨淡。我想,他们第一个难题是要学习以舟代马。这地方出门就是狭狭的水道,划船的技术很复杂。船这东西是一桩大文明,chūn秋末年齐国人写的《考工记》里,就有“作舟以行水”的记载,我想,它和骑马战术的发明有同样的改变历史的重要意义。这一个四处是水的世界,没有舟船作伐,我们寸步难行,我家乡绍兴水网密布,纵横jiāo错,我祖先一来就傻了眼。当他们学会行舟,乌篷船在河道里前进,他们不由得欢喜起来。船过水面的感觉如同乘风而去。我在柯桥那里看见小船一条连一条,鱼似的穿行而过,船头上,总是竖着一柄油布伞,走遍天下也不怕的样子。伞这东西我祖先也是到了绍兴后才见识的。一舟一伞,便可làng迹天涯,这鼓舞了他们消沉下来的英雄心。走山路也触动他们无依无靠的心情,风从野树林子走过的瑟瑟声,令他们心惊胆战。茂密的山林里险象环生,他们逐渐练就了一双好眼和一副好耳,他们警惕得像láng和兔子一样,一有风chuī草动,便毛发直竖,肌肉绷紧。我祖先罪贬到这地方,从此就从史册上消失了踪影。我要了解他们这时的行踪无案可查,史册全被正宗的传续写满。要想访迹寻踪,只有去找野记杂笔。野记杂笔简直浩如烟海。我们这民族是喜欢舞文弄墨的民族,纸字一大堆。
自我祖先走下舞台,不会有轰轰烈烈的事情发生。他们艰于生计,“灾祥志”不由打动了我的心。灾荒是我祖先生存的大敌,是我祖先来到这地方的头一号大劫。曾有人说过,绍兴人必定受过大饥,这从他们积敛吃食的习惯可见。他们样样东西都要晒成gān:年糕gān、豆腐gān、霉gān菜,他们真正是饱年不忘灾年。“灾祥志”证明了这一点。远的不说,还是从安徽人朱元璋做皇帝之后说起:洪武十一年闰六月,大海,海溢,坏田庐;三十二年二月初九日,地震;天顺八年冬十二月,地震;成化八年,秋七月十七日夜,大风雨拔木,海溢飘庐舍,伤苗,濒海男女溺死者甚众;成化十三年夏六月,大风雨海溢;弘治七年秋七月,海溢;十八年九月十二日,地震;正德七年,海cháo溢下坏民居,滨海男女溺死者甚众……海溢和地震表示地壳的急剧变化,每经过一次,绍兴的面目就会有所改变。我怀疑明代时候,我家乡绍兴正处在一条断裂带上,随时可遭到灭顶之灾。我浑然不觉的祖先们,在动dàng的断裂的边缘活动,他们学习劳作,克勤克俭;他们繁衍子孙,传宗接代。他们脚下活动不安的地面就好像一条时睡时醒的大鱼,不定哪天,就尽葬海底。在明朝二百七十几年里,我家乡的灾荒有些令人深思,海溢和地震的记录屡见不鲜是一点,还不时会有惊人之笔,比如:“成化十九年,民讹言有黑眚至于杭闻里皆惊,全逾日乃息。”这:“黑眚”我猜是“日食”的意思。到了正德三年夏,大旱,又有“民讹言,黑眚出”的记载。今日来看.“黑眚”算不得什么,这已成了人间奇观。到这一日,便万头齐仰,为这宇宙星辰的奇异相遇,激动万分。“闾里皆惊”也算不上什么,月亮吞日的情景确有一股不祥的气息,太阳这自然世界最辉煌神圣的物体,它带有人类福音的意义,一旦被晦暗的月亮所遮,灾难临头的感觉是不可避免的。然而,奇就奇在“民讹言”这三个字上。首先,人们是从哪里得到“黑眚”的消息;再则,此消息又是讹传,这就更微妙了。我去对照史书《明鉴易知录》,成化十九年,开卷第一件事即便是:“调汪直南京御马监。”汪直是个势力极大的太监,所谓“但知畏汪直,而不知畏陛下”。成化十九年还记有一段趣事,说朝官阿丑,是个滑稽人物,一日为皇上演一出戏。他扮一个醉人,旁人说:“某官至。”他依然装疯卖傻,骂语不休。人又说:“驾至。”他还是不醒。直到喊出“汪太监来”,他才惊起肃立。这是成化十九年,再看我家乡绍兴又一次“民讹言黑眚出”的正德三年,则是大太监刘瑾作威作福的年头。《明鉴易知录 所记,这年三月,“逮前总制三边都御史杨一清下狱”;“夏四月,致仕吏部尚书王恕卒”;“六月,执朝官二百余人下诏狱”;“秋八月,逮前兵部尚书刘大夏、南京刑部尚书潘蕃下狱,谪戌”。这全是刘瑾这阉人造的孽。我想,太监当道,以月亮遮日来作讽喻真是太恰当不过的了。与此联系起来,这两年里,我们绍兴有“黑眚”的传言,就大有琢磨头了。我想这也许是一种斗争的手法,策划一个天告,以警示皇上。我觉得,安徽人朱元璋创立的政权,有一个特点,就是疑神信鬼。以“黑眚”去警诫皇帝,这主意真是太好了。这大约自绍兴师爷的手中。明代在我印象中是极其晦暗的一朝江山,太监使朝廷充斥了猥亵与委琐的空气。再回到我家乡的“灾祥志”上,明代似乎是个讹言蜂起的时代。“弘治十三年,民间讹言诏选,女子一时嫁娶殆尽”。这传言在隆庆二年又出现过一日,那时,一场大风灾刚过,“巨屋瓦为震”,县府台前一株千年巨柏拦腰折断。“灾祥志”说:“城中数实已而,民复讹言诏选,女子数夕内嫁娶殆尽。”这种流言很奇怪,而绍兴女子宁贫不贵的志气则令我高兴。“一时嫁娶殆尽”与“数夕内嫁娶殆尽”的安详看了真叫人痛快。她们宁可过着平凡的日子,享着人间的乐趣,而不愿去做后宫里的孤鬼,这种人生观很有见地。这时节的绍兴一定热闹非凡,嫁女和娶亲的歌乐此起彼伏,女儿酒的香气几天几夜不消散,这坛开了那坛开。我还,这是我祖先堕民的老婆最忙碌的日子,她们梳着高髻,长八寸,阔二寸,插一把玉如意簪,手挎一只方底圆身的竹盖篮,走东家,走西家的,给新嫁娘开脸梳头,叠箱撒帐,边撒帐边唱吉祥的歌:“撒帐果子jiāo关多,积积足足一淘萝。撒帐东来撒过东,夫妻双双多和睦;撒帐南来撒过南,人丁兴旺子孙多;撒帐西撒过西,蚕花好来心欢喜;撒帐北来撒过北,省吃俭用好造屋。”唱歌是我祖先堕民的一大乐事,他们忘记了自己罪人的身份,忘记了他们的卑贱,喜歌里美好的祝愿使他们心生善意,这是我最爱他们的地方之一。这两次讹传我觉得都带有恶作剧的性质,这玩笑具有徐文长的风格。虽说这时分爹妈还未生出他,可这一股玩之风却早已弥漫在我故乡的空气之中。这是一个善意的明志的玩笑,它表明我的乡党们对于晦暗的宫廷一无兴趣。“灾样志”里还有一处吉祥的记载,鼓舞人心。说是嘉靖三十四年,空中忽然飞来一物,方方长长,如一幅尺牍。它飘飘扬扬,飞近日头时便金光灿灿,无数鹞鹰追逐而来。这是什么征兆呢?就在这年夏季,海上倭寇被追击沉船,逃到我水乡,知府率众出战,将敌寇全部歼灭。紧接着,三十五年,又有倭寇海上沉船,潜入我乡,官民协力歼灭全军。这两年,在史册上均有倭寇犯浙江的记载。最可恨的是,jian臣严嵩竟利用此事,以“玩寇殃民”罪名诬告抗倭将领杨继盛。史书上说:“杀谏臣自此始。”杨继盛在狱中受尽天下酷刑,“割肉二斤,断筋二条.日夜笼箍”。此时此刻,我故乡绍兴二连三击歼倭寇,也算是告慰忠义在天之灵了。我想,这两次抗击倭寇,均有我祖先参加,他们手持火铳,走在兵民的队伍里,呼啸而前,沉睡多时的好战的血液这时又沸腾起来。三十五年那一次,有记录说:“焚杀卒歼于龛山。”最后我想是夜晚烧山的一幕,兵民手执火把,刹那间火焰冲天,染红了夜空。祖先他们便举着火把,唱着歌儿回家了。明朝中,绍兴这地方还出现古怪的异象,听来触目惊心。那是在万历年间。先是万历六年,“夏,民马柱家产豕双首行辄仆”;然后,“明年,秋,丐家产豕六足而两为人手”。这是可怕的怪事。“丐”我想指的就是我们“堕民”家,因堕民又有“丐丐”之称。我不明白我祖先堕民家怎会出这样的事情,这是什么兆头呢?看看史书,这明神宗刚一即位就搅进大学士张居正和前大学士高拱的仇隙纠葛中,张居正联合了太监冯保几乎将高拱置于死地。后来是又一太监说了句“高胡子是正直人”才救得高拱一条命。以此可见,这时候,太监中也出现了分裂,各有各派势力,乱七八糟。还可见得,这时朝廷上尽是太监在说话,你一言,我一语,别人的声音听不见。而我绍兴是山高皇帝远的地方,百姓们为这两只怪东西一定惊恐失色,尤其是我的堕民祖先,他们惶惶不可终日,只觉得大祸就要临头。万历年是我绍兴颇不太平的一朝年月。十二年九月,城隍下殿焚于灰烬;二十五年,绍兴府听事尽毁;二十九年正月十六夜,卧龙山上城隍庙火起,殿宇并星宿阁俱毁,火光照耀,满城尽如白昼;四十七年,横街连芳牌火起,焚百余家……这火是什么意思?而每一次大火之后,紧接着就是大饥,“斗米三钱,菜民载道”,“米斗二百文民多饿死”这样的记载不绝于册。在四十七年的火后第二年,则是一场雹灾,然后就出现了一个空前绝后的奇观,那就是“龙”。这一天是四月二十一日,书上清清楚楚地写着。这是很吃紧的一年,清兵已经入了龙谭口,四月皇后崩,明神宗也已身心jiāo瘁。我故乡的“龙见”就发生于这一个月,这“龙”是什么样的?是由云雾形成龙状,还有如画中所绘有鳞有甲有光有色的真龙一条呢?书上没写。这“龙”兆的是李自成,还是努尔哈赤,我也不知道。书上只写“观者如堵”,祖先他也一定不会错过这热闹。之后的七月,万历皇帝结束了本朝历时最长的一朝,四十八年,驾崩,清兵已到居庸关。再后的十几年里,我绍兴便祸发连连,蝗,旱,雹,造成饥民无数。就在这样饥馑的日子里,却“连年桃李冬花”,这景色最是触目惊心。不过两年,崇祯皇帝这大明朝的最后一个皇帝,便在北京的景山上了吊。这年三月,崇祯徒步出了皇城,他走上景山,见是四外烽火连天。他耳边响起南京孝陵的夜哭声。这是上一月秉报所说,那哭声是如何地缭绕不绝啊!他心里忽然变得非常安静,他下山回到宫中,先派人将太子和亲王们送到大臣家去,然后挥剑杀了公主,再看着皇后自杀。次日拂晓,他最后一次鸣响钟声,召集文武大臣,却没有一个前来。他独自一个走下早朝的大殿,殿内空寂无比。这时他应想起即位后第一次早朝,chūn正月,前兵部尚书霍维华,而“维华辞敕命”。想起此,崇祯他不由一笑,心想,这是个兆头啊!他走下大殿,走出皇城。走向景山的路上,他目无旁视,一整个北京都退出他的心。这时,我家乡绍兴,该是桃李chūn花的时节了吧。从我故乡一部“灾祥志”去窥测一朝江山兴衰,这一灾一祥我都细细琢磨透了。做了庶民的祖先也被折腾得够呛,一会儿竹生米,一会儿山大裂,一会儿地生白毛,一会儿虎入城中。饥荒是不消说了,光是讹言蜚语,也搅得人不安宁。

加入书架    阅读记录

 43/69   首页 上一页 下一页 尾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