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花烟斗_冯骥才【完结】(2)

2019-03-10  作者|标签:冯骥才

  《雕花烟斗》作者:冯骥才

  一 老 花 农

  他被这大盆光灿灿的凤尾jú迷住了。

  这jú花从一人多高的花架上喷涌而出,闪着一片辉煌夺目的亮点点儿,一直泻到地上,活象一扇艳丽动人的凤尾,一条给舞台的灯光照得烁烁发光的长裙,一道瀑布——一道静止、无声、散着浓香的瀑布,而且无拘无束,仿佛女孩子们洗过的头发,随随便便披散下来。那些缀满花朵的修长的枝条,纷乱地穿插垂落,带着一种山林气息和野味儿;在花的世界里,唯有凤尾荧才有这样奇物的境界。他顶喜欢这种花了。

  大自然的美使他拜倒和神往。不知不觉间他一只手习惯地、下意识地从衣兜里掏出一个挺大的核桃木雕花的烟斗,他慌忙想找个地方磕灭火,一边四下窥探,看看是否被看花房的人瞧见了。

  花房里静悄悄,幸好没有旁人,他暗自庆幸。可就在这时,忽见身旁几张肥大浓绿的美人蕉叶子中间,有一张黑黑的老汉的脸直对着他。这张脸长得相当古怪,竟使他吓了一跳。显然这是看花房的人,不知什么时候在这里的,而且没出一声,好象一直躲在叶子后边监视着他。一双灰色的小眼睛牢牢盯着他嘴上的烟斗。烟斗正冒着烟儿。他刚要上前承认和解释自己的过错,那老汉却出乎他的意实,对他招招手,和气地说∶“没关系,到这边来抽吧!”

  他怔了一下,不觉从眼前几片蕉叶下钻过去。老汉转过身引着他走了几步,停住;这便是花房的一角。

  这儿,靠墙是张砖砌的土坑,上边的铺盖卷成卷儿,炕上只铺一张苇席;炕旁放着一堆短把儿的尖头锄、长柄剪子、喷水壶、水桶、麻绳和细竹棍之类;炕前cháo湿的huáng土地扫得gāngān净净。中间摆一个矮腿的方木桌,只有一尺来高,象炕桌;隔桌相对放两把小椅子——实际上是凳子,不过有个小靠背,象幼儿园孩子们用的那种小椅子。桌椅没有涂漆,光光的木腿从地上吸了水分,都有半截的湿痕。桌面上摊开一张旧报纸,晾着几片蕉huáng的烟叶子……看来,这看花房的老汉,还是个收拾花的老花农呢!以前他来过这里几次,印象中似乎有这么个人,但从未注意过。

  “您自管抽吧,这儿透气。”老花农指指chuáng上边一扇打开的小玻璃窗说;并请他坐下,斟了一碗热水,居然还恭恭敬敬放在他面前。使他这个犯了错的人非常不安,也更加不明白老汉为什么如此对待他。

  随后,老花农坐在他对面,打腰里拿出一杆小烟袋和一个圆圆的磨得锃亮的洋铁烟盒,打开烟盒盖儿,动手装烟叶。但这双手痉挛似地抖着,装了一阵子才装满。点上火抽起来,也不说话,却不住对他露出笑容,还总去瞟他叼在嘴上的烟斗。他从老花农古怪的脸上,很难看出是何意思。是善意地讥笑他刚才的过失,还是对他表示好感呢?自己能引起别人什么好感来?他百思莫解,老花农却开了口∶“唐先生,您还画画不?”

  他怔住了,问∶“您怎么知道我姓唐?还知道我画画?”

  “啥?”老花农侧过右耳朵。

  他大点声音又说一遍。

  老花农两颊上的皱纹全都对称地弯成半圆形的曲线。笑咪咪地说∶“先前,您带学生到这儿来画过花儿,咋不知道。您模样又没变……”

  唐先生想了想,才想起这是六十年代中期大革命的狂cháo到来之前的事。由于这儿的花开得特别好,他曾带学生们来上写生课,而且是在他喜欢的这凤尾jú盛开的时节。事隔六、节年,老花农居然还记得。经历了近几年的骤变,过去的事对他已恍如隔世,去之遥远。象他这样一个红极一时的画家,好比高高悬挂的闪烁辉煌的大吊灯,如今被一棒打落下来,摔得粉碎。曾经是五光十色、光彩照人的玻璃片片,被人踩在脚下,甚至无人顾惜。他落魄了,被人遗忘了,无人问津了。原先整天门庭若市,现在却“门前冷落车马稀”。那些终日缠在他身旁的名流、贵宾A、记者、编辑、门生、慕名而来的崇拜者,以及附庸风雅的无聊客,一概都不见了。他就象一张盖了戳的邮票,没有用处。而当下,居然被这老汉收集在记忆的册子里。他心里不禁泛起一阵酸楚和温暖的感动的微波。“您居然还记得我,好记性呀!可我,我现在……不常画了。”他因感慨万端,声调低沉下来。

  “啥””老花农又是那样偏过右耳朵。

  “不常画了。”

  “明白,明白。”老花农象个知心人那样,深有所感似地、会意地点了点头。跟着加重语气说,“不过,还是该画,该画。您画得美,美呀……”

  “我?可您并没有见过我的画呀!”他想自己在这儿给学生们上写生课时,并没动手画过。一刹那,他觉得老花农在对自己客套,拉近乎。

  “不!”老花农说,“您的画印出过画片,俺见过,画得美呀!”

  老花农赞美的语气是由衷的,好象回味起吃过的一条特别美味的鱼似的。看来,这老汉不只是在花房认识自己的,还注意过自己的作品,耳闻过自己的声名。难道在这奇花异卉中间,在这五彩缤纷的花的天地里,隐藏着一个知音吗?好似深山幽谷之间的钟子期?他惊异地望着对方。当他的目光在老花农古怪的脸上转了两转,这些离奇的猜想便都飞跪 ——谁能从这老花农身上、脸上和奇形怪状的五官中间找到聪慧、美的知识的影子呢?瞧,他穿一身绉巴巴的黑裤褂,沾满污痕,膝头和袖口的部分磨得油亮;象老农民那样打着裹腿;脚上套一双棉鞋篓子;面色黧黑,背光的部简直黑如锅底。这颜色和黑衣服混成一色;满脸深深的皱▲和衣服的绉折连成一气。他身子矮墩墩,微微驼背;罗圈腿,明显地向里弯曲。坐在那里,抱成一团,看上去象一个汉代的大黑陶炉,也只有汉代人才有那种奇特的想象,把器物塑造得如此怪异——他的脑门向外凸成一个球儿;球儿下边,便是两条猿人一般隆起的眉骨,眉毛稀少;眼睛小,眼圈发红,眸子发灰,有种上年纪的人褪尽光泽而黯淡的眼神。下半张脸差不多给乱杂杂的短髭全盖上了。那双扇风耳,象假的,或者象唯恐听不清声音而极力乍开。尤其总偏过来的事耳,似乎更大一些……就这样一个老汉,给人一种不舒展、执拗和容易固守偏见的感觉,好似一个老山民,一辈子很少出山沟,不开通,没文化,恐怕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而且岁数大了,耳朵又背,行动迟缓而不灵便。他往烟袋锅里塞烟叶子,一半掉落在外,也不去拾。掉多了,就垂下一只又黑又厚又粗糙的手,连地上的土渣一齐捏起来,按在烟锅里,并不在意。老年的邋遢使他显得有些愚笨。他的话少,恐怕由于语言少。他夸耀唐先生的画时,除了“美,美呀!”之外,好象再没有其它词语了。唐先生很少听人用“美”这个字眼儿来称赞画。这个字眼儿本身就含着很深的内容,尤其是现在从这样一个黑老汉的嘴里说出来,就显得很特别,不和谐,不可思议。这个“美,美呀!”究竟指什么而言,是何内容,难道是对自己的艺术发自内心的一处感受?唐先生心想,或许老汉曾听人说过自己的大名,偶然还见过自己大作的印刷品,碰巧发生了一时兴趣,但仅仅是一种直觉的喜爱,与对艺术的理解无关。这种喜爱即便有理由,也是出于无知和对艺术幼稚的曲解。仿佛我们听鸟叫,觉得婉转动听,但完全不懂鸟儿们说些什么;两只鸟儿对叫,可能在互相生气谩骂,我们却以为它们在亲昵地召唤或对歌……他俩坐了一阵子。老花农似乎无话可说默默抽着烟。老花农烟抽得厉害,铜烟嘴一直没离开嘴唇。唐先生呢,也没有更多的话可说。不过,他不再象刚才那样——由于自己犯了花房的规矩而不安和发窘了。心里舒坦,滋滋有味儿地抽着自己的烟斗。可是他发现老花农仍在不时地瞅他嘴上的烟斗。他不明其故。“您来尝尝我的烟斗丝吗?”他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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