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老花农笑咪咪地说。他笑得又和善又难看。“俺是瞧您的烟斗挺特别……”
他的烟斗比一般的大。上边雕着一只肥胖的猫头鹰,栖息在一段粗粗的秃枝上,整个图形是浮雕的,凸出表面;背后是一个线刻的圆圆的大月亮,实际上只是一个大圆圈,却十分洗练;和浮雕的部分形成对比。使画面显得十分别致和新颖。他把烟斗磕灭火,递给老花农。
“这烟斗是我自己刻的。”他说。
老花农接过烟斗,双手摆弄着,目不转睛地瞧着。然后扬起脸对唐先生赞不绝口∶“美,美,美呀!”那双灰色的小眼睛竟流露出真切的钦慕之情,使他见了,深受感动。这烟斗是他 得意的jīng神产儿呵!但他跟着又坚信,烟斗上那些奇妙的变形和线条的趣味,绝不在老花农的理解之中。此时,他脑袋里还闪过一种对老花农并非善意的猜疑。他疑心老花农对他如此敬重,如此赞美,是看上了他的烟斗,想要这烟斗。他瞅着老花农对这烟斗爱不释手的样子,便说∶“您要是喜欢这烟斗,就送给您吧!”
不料,老花农听了,一怔。脸上的表情变得郑重又严肃,赶忙把烟斗双手捧过来,说∶“不,不,俺要不得,要不得!”
“您拿去玩吧!我家里还有哪!”
“您有是您的。俺不能要!”
老花农一个劲儿地固执地摇脑袋,坚决不肯要。他客气再三,老花农竟有些急了。脸色很难看,黑黑的下巴直打颤。好象被人家误以为自己贪爱他人之物,自尊心受不了似的。他激动得站起身,把烟斗用力塞回到唐先生的手掌里。唐先生只得作罢,将烟斗装上烟斗丝,重新插在嘴角,点上火。
这样,唐先生对陌生的的怪模怪样的老花农的认识便进了一步。除了感动他个性十分固执之外,还感动他很直朴和诚实。对自己的敬重是实心实意的,没有任何利欲的杂质。尽管他依然砍老花农对艺术一窍不通,仅仅出自一种外行的欣赏方式,与自己毫无共同语言。但由于自己长时间受尽歧视,饱尝冷淡和受排斥的苦滋味,在这里所得到的敬重对于他便是十分珍贵的了。尤其这一片单纯、温厚、自然而然的人情,好比野火烧过的荒原上的花儿,寒飙chuī过的绿叶那样难得。
从此以后,尽管这花房离他家不算太近,他却常来坐坐。特别是在凤尾jú盛开的时刻。他来,看过花,便和老花农相对而坐。两碗冒着热气儿的开水,两个冒着白烟儿的烟锅。周围是艳丽缤纷花的海洋,静静地吐着芬芳。没有一丝风儿,但可以一阵阵闻到牡丹的浓香,一会儿又有一股兰花的幽馨暗暗飘来。两人的话很少,常常默默地坐到薄暮。窗子还挺亮,花房内已经晦暗,到处是模模糊糊的色块,对面只能见到一个朦胧的人影。这时,老花农完全变成一尊大黑陶炉子。只有在一闪一闪的烟火里,才隐隐闪现出那副古怪的面孔。
从偶然、不多的几句闲谈里,他得知老花农姓范,唐山北边的丰润县人,上几代都是花农;从三十多岁他就来到这属于郊区公神的小花房工作。为市区各机关的会场凭添色彩,给许许多多家庭点缀生活的美。他老伴早已病故。有个儿子,在附近的农场修水泵。这间充满阳光、花气和cháo湿的泥土气味的小花房便是他的家。除此,再不知道旁的。似乎老花农再没有什么可以告诉他的了。两人默然对坐,并不因为无话可说而觉得尴尬相反,却互相感受到一种满足。至于老花农以什么为满足,他很难知道。但他从老花农凝视着他和他嘴上的烟斗的含笑的目光里,已经明确地察觉到了——老花农难道真的懂得他的艺术,只是不善于表达?不,不!这雕花的烟斗,目前在他生活中、在他jīng神的天地里的位置,旁人是很难想象得到的。
二 画 家
一些巴黎的穷画家,曾经由于买不起画布和颜料,或者被饥肠饿肚折磨得坐卧不宁,就去给酒吧意的墙上画金月亮,换取一点甜酒、酸huáng瓜、砚和亚麻布,跑到家,乘肚子里的食物没消化完,赶紧把心中渴望表达出来的美丽的形象涂在画布上。
我们的唐先生则不然。现在,所有的画家都靠边站,又没有课教,呆在家无事可做。他每月十五日可以到画院的财务室领到足够的薪金。天天把肚子塞得鼓鼓的,象实心球;jīng力有余,时间多得打发不出去。画瘾时时象痒痒虫弄得他浑身难受,但他不敢去摸一摸笔杆。
这是当时我们的文学艺术家共同的苦恼。文坛上拉满带电的铁丝网,画苑里到处布雷;笔杆好象炸弹里的撞针,摆弄不好,就会引来杀身之祸。
时间久了,锡管中粘稠的颜色硬结成粉块,好似昆虫学标本盒里的死蚂蚱;画布被尘埃抹了厚厚的一层;笔筒中长长短短的画笔中间结上了亮闪闪的蛛丝……他整天无所事事,又很少象从前那样有客来访,无聊得很。他怀念往事,怀念失去的一切,包括那飞huáng腾达的岁月里种种出风头和得意的事情。那时,不用他去找,好事会自己跑上门来,还是请求他接受。如今却只有寂寞陪伴着他。但他总不能浸在回忆里,要摆脱。他曾同别人学过钓鱼、下棋、打牌,借以消磨时光;他却发现自己缺乏耐性计算、推理和抽象认识的能力极差,无论怎样努力也养不成这些嗜好。他还学过一阵 木工。虽然他五十余岁,身子蛮壮,结实的肌骨里还蕴藏着不少力量。拉得了大锯,推得动大刨子。前几年的大风bào里,他的家具被抄去不少。自己动手做些应用的家具,倒还不错。经过努力,他的木活学到能粗粗制成一张桌子或一只碗橱的程度,但没有一件家具能够最后完成。总是设想得好,做得差不多就没兴致了。草草装配上,刷一道漆色;往往是这里剩下一个抽屉把儿没安,那里还有一扇玻璃柜门没有装上,就扔在一边。象一件件半成品,无jīng打采地站在屋子四边……他不能一国两制国,就如同一个失恋的人,一时做什么事都打不起jīng神来。
一次,他闲坐着,嘴上叼一只大烟斗。无意间,目光碰到又圆又光滑、深红色的烟斗上。他忽然觉得上边深色的木纹,隐隐象一双敦煌壁画中的飞天人物;他灵机一动,找到一把木刻刀,依形雕刻出来,再用金漆复勾一遍竟收到了意想之外的效果。这飞天,衣袂飞举,裙带飘然旋转,宛如在无极的太空中款款翱翔,并给阳光照得煌煌耀目,真有在莫高窟里翘首仰望时所得的美妙的感觉。那些刀刻的线条还含着一种他从未感受过的浓厚又独特 的趣味。如此一来,一只普普通通的烟斗便变成一件绝妙的艺术品。一下子,他就象在难堪的囚居中找到一个新天地在焦渴的荒漠中发现一汪清泉;象孩子突然拾到一个可以大大发挥一下想象的木头轮子似的,兴致勃勃,欣喜若狂的摆弄起这玩艺儿来。
他钻到chuáng底下,从一只破篮子里翻出好几个旧烟斗,几天内全刻了出来。有的刻上一大群扬帆的船,有的雕出一只啁啾不已、活灵活现、毛茸茸的小雏雀;有的仅仅划几条chūn风chuī动的水纹,几颗淡淡的星;有的则仿照汉画中带篷子的战车,线条也bī真地摹氦出汉画拓片上那种浑朴古拙的味道。现成的烟斗刻完了,他就找来一些硬木头,gān树根、牛角料,自制烟斗。雕刻的技术愈来愈jīng,从线刻到浮雕、高浮雕,有的还在表层打孔和镂空。再加上煮色、磨光、烫蜡和涂漆。jīng美无比。它和一般匠人们雕的烟刻斗迥然不同。人们造熟练得近似油滑的技术,式样千篇一律,图形也都有规定的程式;严格地讲,这仅仅算是玩艺儿,不是艺术品。而唐先生的烟斗,造型、图纹、形象、制法,乃至风格,无一雷同。他把每只烟斗都当做一件创作,倾尽心血,刻意经营。在每一个两三公分高的圆柱体上,都追求一种情趣,一种境界……他把雕好的烟斗摆满一个玻璃书柜——里边的书早被抄去,原是空的——这简直是一柜琳琅满目、绝美的艺术珍品。在这里,可以见到世纪前青铜器上怪异的人形,彩陶文化所特有的酣畅而单纯的花纹,罗马建筑,蒙娜丽莎,日本浮世绘中的武士,北魏佛像,昭陵六骏,凯旋门,武梁祠石刻,韩gān的马,徐▲的牛,郑板桥的竹子,埃及的狮身人面像,华特·锹斯耐的卡通人物。这些图形都保持原来的艺术风格和趣味,不因摹仿而失真。有的原是宏幅巨制,缩小千分之一刻在烟斗上,毫不丢掉原作的风神、气势和丰富感。还有些用怪模怪样的老树根雕成的烟斗,随形刻成嶙峋的山石,古▲或shòu头,海làng或飞云。文明世界的宝藏,人世间的万千景象,都是他摄取的题材。他的变形大胆而新奇。为了传神常常舍弃把握得很准确的物象的轮廊;他在艺术上向来反对单纯地记录视网膜上的形象;在调色板上,他主张溶进内心感受的调子。此时,他把这一切艺术理想都实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