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的几位客人听到这声音,不以为然。并觉得这个傻里傻气、怪模怪样的黑老汉挺可笑。这使得唐先生感觉自己认识这么一位无知的缺心眼的怪老头很难为情。因此,没敢和老花农说话,生怕引他说出更无知可笑的话来,栽自己的面子。他尽力说些话扯开贵客们对老花农的注意,心里却巴望老花农快快告辞回去。
没人搭理老花农。呆了会儿,老花农向唐先生告辞要回去了。唐先生一边和他客气着,一边送他到了大门外。
“耽误您们谈话了。”老花农歉意又发窘地说。
“哪的话!您给我送花来,跑了这么远的路。”他说着客套话。
“您怎么一直没来呢?今年的凤尾jú开得盆盆好。您很忙吧!”
唐先生听了,马上想到如果自己说“不忙”,说不定这老花农没事就要来,便说∶“何止忙呢,忙得不可开jiāo呀!这些人整天没事,到这儿来泡时间,弄得我一点时间也没有。他们还找我要画,我哪来的时间画?!半年来,我一共才画了四张画,多半还是夜里画的。照这么下去,我非得跑到深山里躲躲去不可,否则什么也gān不成!”他一边显得烦恼,一边还透出两分得意的神色。
“呀!不画哪成!该画、该画……”老花农好象比唐先生更为忧虑。沉了片刻,他诚恳又认真地说,“要不,您到我的花房画去吧!”
“不,不……我,离不开这儿。有时,有人找我,也确实是有事。您甭为我操心了,我自己慢慢再想些别的办法。”
老花农听罢,怔了怔,便说∶“那我走了。您这儿还有客人哪!”随即转身慢慢吞吞地走去。
此后,老花农又送过两次花,却没有露面,连门也没敲,而是悄悄把花儿放在门口,悄悄去了。这两次都是唐先生送客出来,发现了花,摆在门旁边。他便知是老花农送来的。他领会到老花农的用心,心里也受了感动。本想去看看老花农,但川流不息的来客,以及更重要的事情把这些念头冲跑了。
有一次,他送走几位来客,正打开窗子放放屋里的烟。忽听门外登的一声,好象有人把一件沉重的东西放在地上。他忙走到门前,拉开门,只见门外台阶上又放了一盆美丽的花。一个矮墩墩、穿一身黑裤褂的老汉背影,正离开这里走去。一看那微微驼背,慢吞吞迈着弧形步子的罗圈脚,立即认出是老花农。他招呼一声∶“老范!”便赶上去。
他请老花农屋里坐,老花农说什么也不肯,摇着手说∶“不,不,别耽误您的时间。”
“屋里没人。您坐坐,喘一喘再走。”
“不,您正好可以画画。俺不累,▲▲▲▲就回去了。”
“往后您别再跑这么远路了。这一盆花得十多斤重。我要是看花,到花房去看好了。”唐先生说。
“您哪里有空呢?”老花农说。他牢牢记着上次唐先生埋怨没有时间工作的话,才一次次把花儿送来。
“可是……您送花,也不要我付钱。怎么成呢?哪能叫您白送。”
老花农摇着一双又厚又黑、短粗的手,说∶
“没啥,没啥。俺就一个儿子,他做事,不要我的钱。我的钱用不了,没嗜好,也没处花,连烟叶子也是自己种的……您gān啥要提钱呢!”
“可我怎么谢谢您呢?”
“啥?”
“我说,我总得谢谢您。”
老花农听了,在他黑黑发亮的铁球一般的鼓脑门下,两只无神的灰色小眼睛直怔怔地盯着唐先生。
“您真的要谢谢俺 ?”
“是呵……”
“那……”老花农变得犹豫不决,然后他象下了决心那样地说,“您就送俺一只您刻的烟斗吧!”这时,他的表情既是一种诚恳的请求,也好象因为开口找人家要东西而不好意思,甚至挺窘。
“噢?行!没问题,我给您去拿一只!”
唐先生说着,转身走进屋。一边想,这老范的性格真够怪的。自己刚和他认识那次,曾经要送给他一只烟斗,他怎么不要呢?
唐先生打开玻璃柜门,里边的烟斗不多了。最上边的一格仅仅还有五只。其中两只是他的杰作,一直没肯给人。另外三只是新近雕的,也属jīng品,但都有主了。是一位名诗人,一位市艺术处处长,一位电影大导请他雕的。这几只烟斗完全可以摆在博物馆的陈列柜里。他没动这些,而从下边一层内一堆属于一般水平的烟斗中,选择一只刻工比较简单的,刻的是五朵牡丹花。还是刚刚开始刻烟斗时的作品,艺术上还不太纯熟。但他以为,这对于不懂艺术的老花农来说,足可以了。便拿着这只烟斗,在手心里揉擦gān净,走出去,给老花农。
老花农一见烟斗,眼睛象一对灰色的小灯泡亮了起来。唐先生没想到,这双小眼睛居然有这样的神采。
“您……”老花农欢喜得声音都震颤了,“您真的把这么好的烟斗送给俺吗?”
唐先生见老花农如此喜爱,心里也挺满意。这么一来,总算还了所欠对方送花的情。“是呵,您拿去吧!”说着,把烟斗递给老花农。
老花农双手郑重地接过烟斗,激动得吭吭巴巴地说∶“谢谢您,唐先生,真谢谢您,俺回去了……”
他的目光一直没离开双手捧着的烟斗,走去了。
四寂寞中的叩门声
唐先生坐在那张高背的皮椅子上,抽着烟斗。他显得疲惫不堪,软软无力,身子坐得那么低,好象要陷进椅子里似的。那样子,仿佛一连gān了三天三夜的重活,撑不住了,瘫在了这儿。
他的眸子黯淡无神。嘴角上那一对喜悦的漩涡不见了;天才入秋,他就套上两件厚毛衣,当下还象怕冷似的缩着脖子。屋里静得很,家具上蒙了一层薄薄的尘土,显然好几天没有擦抹过,没有客人来。
他的一幅画被莫名其妙地定为黑画——还是那个曾请他刻烟斗的艺术处处长定的。那位处长本来挺喜欢他的画。但为了迎合上边某种荒谬的理论,为了自己在权力的台阶上再登一级,亲手搞掉他。一下子,他又失去了一切。在受到一连串批判斗争之后,被撇在一边,听候处理。于是,他再一次落魄了,无人理睬了。每天从大门进出的又只剩下他和老伴两个。喧闹的人声从屋内消失,还摆着几只名人和要人请他雕刻的烟斗。这儿只烟斗刻得jīng美极了,却放在那里,没人来取。他重新贪图到歧视和冷漠的滋味;至于寂寞,他反而觉得挺舒服,挺难得,和这一次反复之前的感受大不一样。生活的变化使他获得多少积极和消极的处世哲理。反正他再不把那重新被夺去的荣誉、那众星捧月般虚幻的荣华,当做生活中失落的最宝贵的东西了。
这时,他听到有人轻轻叩门。已经许久没听过这声音了。他撂下了烟斗,趿拉着鞋去开门。 打开门,不禁惊奇地扬起眉毛。原来一个人抱着一盆特大的金光灿烂的凤尾jú正堵在门口。因花枝太长,抱花盆的人努力耸着肩,把花盆抱得高高的,遮住他的脸,但枝梢还是一直拖到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