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如同真正从事创作时那样,有时一gān就是一整天。半夜里,有了想法也按捺不住跳下chuáng来,操起雕刻刀。得意之时,还有把老伴推醒共同欣赏。老伴与他三十年前同毕业于一座艺术院样。有一样的理想和差距不大的才华。结婚后,老伴为了他,把个人的抱负收拾起来,或者说是全部地加入到他的理想中。削瘦单薄的肩膀挑起生活的重担,却以他的成功为欢乐。默默地与他一起分享荣誉的快感和事业上的收获。当有人宣布他的前程已经被毁灭时,老伴表面上比他不乎,心里反比他更沉重、更灰心失望。现在,老伴见他从多年的苦闷里找到一种jīng神的寄托,心中深感慰安。不管怎样,在旁人眼里烟斗是个玩物,不被留意。画画的,不去画画,还有什么麻烦?有时,老伴见他居然从这么一个小东西上获得如此之多的快乐,还忍不住偷偷掉泪呢!
想想看,这一切老花农哪里懂得。如果说老花农是他的知音,恐怕是自寻安慰吧!然而,艺术家需要的不是家庭承认,而是社会承认。也许由于唐先生的周围万籁俱寂,无人赏识,无人喝采,无人搭理他,太寂寞了;老花农这里发出一个孤单单的苍哑的回声,多多少少使他得到一点充实。
三时来运转
秋风一chuī,大自然单调的绿色顷刻变得huáng紫斑驳,又是一番姿色,又是赏jú的好时节。可是唐先生却没有到那离家较远的小花房去。他已经半年多没去了。
半年前,他被落实了政策,名画家的桂冠重新戴在头上。家坦克的客人渐渐多起来。好象堪堪枯谢的枝头又绽开花蕾,引来一群群蜜蜂、蝴蝶、小虫。编辑们来要稿,记者来采访,名流们穿梭不已。前几年消声匿迹的门生,又来登门求教。求画的人更是接踵不绝。他整天迎进送出,开门关门,忙得不亦乐乎。有时一群群闯进来,坐满一屋子,闹得他的画室象刚刚开业的小饭铺。
他给这些人缠着,什么也gān不了。还有些人纯粹来泡时间,一坐就是半天。要不是他们自己坐得厌烦了,还不肯走呢!他对这些不知趣的人,尤其没有办法。有时他不说话,想把来访者冷淡走,偏偏这种人不善察言观色。甚至有人还对他说∶“你的客人太多了,把你的时间都占去了,还怎么画画,你不能不搭理他们吗?”说话的人往往把自己除外,弄得他啼笑皆非。
然而,他被这么多人捧在中间,象众星捧月似的,毕竟很高兴。这是自己地位、名望、荣誉和价值的见证。前些年失掉的荣誉,象一只跑掉的鸟儿,又带着一连串响亮的jī叫飞回来了。整天,喜悦就如同一对小漩涡在他嘴角上;连睡觉时也停在他嘴角上缓缓转动。因此,人来人往,又使他得意、满足、引以为荣。此时,他忙得早把那无足轻重的老花农淡忘了。
烟斗呢?却非刻不可。因为来访者搞不到他的画,都设法要一只烟斗去。大凡这些要烟斗的人,其中没有几个真正懂得他寄寓在这小东西上奇妙的语言,也并非喜欢得不得了(尽管装得珍爱如狂),不过因为这是大名鼎鼎的“唐先生”刻的烟斗而已。好比有人向大作家要书,拿回去可能翻也不翻,要的是作家在扉页上的亲笔签名——但他必须应付这种事。几个月里,他摆在玻璃书柜里的烟斗被人们要去大半。他还要抽时间不断地雕出一些新的来,刻得却不那么尽心了,草草了事,人家照样抢着要。除非对方是艺术内行或什么大人物,他在构思用意和刻法上才着意和讲究一些。
他可以画画了,反而画不成,没时间,一时他的烟斗倒比他的事更出名。他快成烟斗艺术大师了。
一天,打一早就是高朋满座。一个矮胖胖,是位通晓些绘画常识的名作家;另两个身材一般,都戴圆眼镜,若不是一个长脸盘,一个小脸盘,简直是一对儿。这两个是出版社比较有些资格的编辑,来催稿件;还有一位瘦高、长腿、象只鹳鸟的大个子,是位画家。大家当着他的画讨论他的绘画风格,自然都是赞美之词。那位长腿画家曾是唐先生的画友,多年来不曾登门,近来又成了座上客。此刻竟以唐先生的贴己和知音的口气说话。
唐先生虽然听得挺舒服,但他要画画,并澹忱些人总坐着不走。昨晚他勾了一张草图,本想今天完成,但客人们一早就鱼贯而入,他又不好谢客,只得坐陪。此时,大家已经抽掉一包带过滤嘴的香烟了,浓烟满室,都还没有告辞的意思。正在无可奈何之际,外边又有人敲门。他心里厌烦地想∶“又来一个,今天算报销掉了!”便去开门。
打开门,不觉双目一亮。面前一大盆光彩照人的凤尾jú。一个人抱着这盆花,面部被花遮住了。他怔了,是谁给自己送花来了呢?这么漂亮的花!
“谁?快请进!”
来人没吭声,慢吞吞地进来,把花儿放在地上,待来人直起腰一看,原来是半年多未见的老花农。是他把自己喜爱的花儿送到家里来了。
“唷,老范,是您呀!您怎么来的?抱来的吗?”
矮墩墩的老花农笑咪咪地站在他面前,前襟沾着土。他抱了这盆花走了很长的路,累了,额上沁出亮总产值闪的汗珠,微微直喘,说不出话,只频频点头。
客人们都起身过来,围着地上这盆凤尾jú欣赏起来,兼有为主人助兴的意思。
唐先生请老花农坐下歇歇。老花农扭身本想就近坐在一张带扶手的沙发椅上,但他迟疑一下没坐。似乎嫌自己一身衣服太脏。他见墙角的书柜前有个小木凳,就过去蹲下坐在木凳上。唐先生没跟他客气,让座位。倒了一杯热水给他,问道∶“怎么样,忙吗?”
“啥?”老花农还是那样偏过右耳朵。
“我问您忙吗?”唐先生放大音量又问一遍。
“噢,没啥忙的。半年没见您了,您不是爱瞧凤尾jú吗?您要是再不来,花就开败了。今儿俺歇班,给您抱一盆来。您就在家瞧吧!”
老花农说着,打腰里掏出小烟袋和那个圆圆的洋铁烟盒,打开盖儿放在地上,装上烟叶末子,占了火抽起来。
客人们看过花,重新落座。唐先生也坐回到自己的一张大靠背的皮软椅上去,接着谈天。大家谁也没有把这个送花来的、蹲坐在一边的黑老汉当做一回事。也没人和他说话,问他什么。唐先生也没和他搭腔,自管让他一旁抽烟、喝水,只是间或朝他无声地笑一笑,点一下头。老花农丝毫没有怨怪这些人不理他。他津津有味地听着这些人海阔天空地谈天。为了听清这些人的话,他把那只右耳朵偏过来。时而皱起满脸皱▲,仿佛感到费解;时而又舒展面容,似乎贪图到这些人话的奥妙。他不声不响地坐在一旁,黑黑的脸上露出满足的神情。好象在享受着什么,如同当年在小花房里,与唐先生相对而坐,默默抽着烟时所表现出的那种满足。
后来他发现了身后陈列烟斗的玻璃柜,便站起身,面对柜子站了许久。一下子,见到这么多雕着花、千奇百怪的烟斗,他看呆了。而且距离柜门的玻璃面那么近,好象要挤进柜里去。嘴里呼出的热气把柜门弄污了,不断用手去抹。还禁不住发出一声声——对于他是唯一的、很特别的——赞叹声∶“美,美,美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