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好看的小脚,怕天下没第二双!”香莲惊讶瞪圆一双秀眼说。
“我原也以为这样,谁知天不绝此物,又生出你这双脚来。会比你婆婆还qiáng!”佟忍安脸上刷刷冒光。
“我的?”香莲低头看自己的小脚,疑惑地说。
“现在还不成。你这脚光有模样!”
“还少嘛?”
“没神不成。”
“学得来吗?”
“只怕你不肯。”
“公公,成全我!”香莲“噗通”跪下来。
谁料佟忍安“噗通”竟朝她跪下来,声儿打颤地说:“倒是你成全我!”他比她还兴奋。
她不知佟忍安怎么和潘妈一样,到底为嘛都指望她这双脚。只当公公想玩。香莲有自己一盘算盘珠儿,通身一热,站起来把脚伸给他。佟忍安抱着香莲小脚说:“我不急,先成就你这双脚再说。”他问她,“你认得几个字儿?”
“蹦蹦跳跳,念得了《红楼梦》。”
“那好!”佟忍安立时起来拿几套书给她,“反反复复看了,等你心领神会,我再给你开个赛脚会,保你拿第一!”
香莲这会儿才觉得,一脚把佟家大门踢开。她把书抱回屋,急急渴渴打开,是三种。一是《缠足图说》,带画的;一是李渔写的《香艳丛谈》,也带画带小人;还有薄薄一小本,是《方氏五种》,全是字。打粗往细看上几遍才懂得,小脚里头比这世界还大。潘妈那些玩意儿,还是皮毛,这才摸到神骨。打比方,奶奶给她是囫囵一个大肉桃,潘妈给她剥出核儿来,佟忍安敲开核儿,原来里边还藏着桃仁。桃仁还有一百零八种吃法。这叫做:
能人背后有仙人。
仙人背后有神人。
第七回 天津卫四绝
今儿,爷几个凑一堆儿,要论论天津卫的怪事奇人,找出四件顶绝的,凑成“津门四绝”。这几位事先说定,四件里头,件件都得有事,还得有人,还非得大伙全点头才能算数。更要紧的是这事这人拿出去必能一震。叫外地人听了张口瞪眼,苍蝇飞进嘴里也不觉得才行。这样说来论去,只凑出三件。
头件叫做恶人恶事。
这是说,城内白衣庵一带,有个卖铁器的,大号王五,人恶,打人当玩,周围的小混星子们都敬他,送他个外号叫小尊,连起来就叫小尊王五。前几年,天津卫的混星子们总闹事,京城就派一位厉害的人来当知县,压压混星子,这人姓李,都说是李中堂的侄子。上任前,有人对他说天津卫的混星子都是拿脑袋别在裤带上的,惹不得,趁早甭去。姓李的笑笑,摇摇头,并不在意,他后戳硬,怕谁?上任这天贴出告示,要全城混星子登记,凡打过架即使不是混星子也登记,该登记不登记的抓来就押。还嘱咐县里滕大班头多预备些绳子锁头。这滕大班头,人黑个大,满脸凶相,出名的恶人,混星子们向来跟他井水不犯河水,今儿他公务在身,话就该另说。小尊王五听到了,把一群小混星子召到他家,一抬下巴问道:“天津卫除我,还谁恶?”小混星子当下都怵李知县和滕大班头,就说出这二人。小尊王五听罢没言语,打眉心到额顶一条青筋鼓起来,腾腾直跳,转天一早操起把菜刀来到滕大班头家,举拳头“匡匡”砸门。滕大班头正吃早饭,嚼着半根果子出来,开门见是小尊王五,认得,便问:“你gān嘛?”小尊王五扬起菜刀,刀刃却朝自己,一下“咔嚓”把自己脑袋砍一道大口子,鲜血冒出来。小尊王五说:“你拿刀砍了我,咱俩去见官。”滕大班头一怔,跟着就明白,这是找他“比恶”来的。照天津卫规矩,假若这时候滕大班头说:“谁砍你了?”那就是怕,认栽,那哪行!滕大班头脸上肉一横说:“对,我高兴砍你小子,见官就见官!”小尊王五瞅他一眼,心想这班头够恶!两人进了县衙门,李知县升堂问案,小尊王五跪下来就说:“小人姓王名五,城里卖香gān的,您这班头吃我一年香gān不给钱,今早找他要,他二话没说,打屋里拿出菜刀给我一下,您瞧,凶器在这儿,我抢过来的,伤在这儿,正滴血呢!青天大老爷得为我们小百姓做主!”李知县心想,县里正抓打架闹事的,你堂堂县衙门的班头倒去惹事。他转脸问滕大班头这事当真?假若滕大班头说:“我没砍他,是他自己砍的自己。”那也只怕吃官司,一样算栽。滕大班头当然懂得混星子们这套,又是脸上肉一横说:“这小子的话没错,我白吃他一年香gān不给钱,今早居然敢找上门要帐,我就给他一刀,这刀是我家剁jī切疙瘩头的!”小尊王五又瞅他一眼,心想:“别说,还真有点恶劲!”李知县又惊又怒,对滕大班头说:“你怎么知法犯法?”一拍惊堂木叫道:“来人!掌手!五十!”衙役们把架子抬上来,拉着滕大班头的手,将大拇指插进架子一个窟窿眼儿里,一掰,手掌挺起来,拿枣木板子就打,“啪啪啪啪”十下过去,手心肿起两寸厚,“啪啪啪啪啪啪”又十五下,总共二十五下才一半,滕大班头就挺不住,硬梆梆肩膀子好赛抽去筋,耷拉下来。小尊王五在旁边见了,嘴角一挑,嘿地一笑,抬手说:“青天大老爷!先别打了!刚才我说那些不是真的,是我跟咱滕大班头闹着玩呢!我不是卖香gān是卖铁器的。他没吃我香gān更没欠我债,这一刀不是他砍是我自个砍的,菜刀也不是他家是我铺子里的。您看刀上还刻着‘王记’两字儿呢!”李知县怔了,叫衙役验过刀,果然有“王记”两字,便问滕大班头怎么档事?滕大班头要是说不对,还得再挨二十五下,要是点头说对,就算服栽。可滕大班头手也是肉长的,打飞了花,多一下也没法受,只好连脑袋也耷拉下来,等于承认王五的话不假。这下李知县倒难了!王五自己砍自己,给谁定罪?如果这样作罢,县里上上下下不是都叫这小子耍了?可是,如果说这小子戏弄官府给他治罪,不就等于说自己蠢蛋一个受捉弄?正是骑虎难下,气急冒火的当儿,没料到小尊王五挺痛快,说道:“青天大老爷!王五不知深浅,只顾取乐,胡闹乱闹竟闹到衙门里,您不该就这么便宜王五,也得掌五十。这样吧,您把刚刚滕大班头剩下那二十五下加在我这儿,一块算,七十五下!”李知县火正没处撒,也没处下台阶,听了立时叫道:“他这叫自作自受。来人!掌手!七十五!”小尊王五不等衙役来拉他,自个过去右手大拇指插进架子,肩膀一抬手心一翘,这就开打。“啪啪啪啪”一连二十五下,手掌眼瞅着一下下高起来,五十下就血肉横飞了。小尊王五看着自己手掌,没事,还乐,就赛看一碟“爆三样”,完事谢过知县,拨头就走。没过三天,李知县回京卸任,跟皇上说另请能人,滕大班头也辞职回乡。这人这事,恶不恶?
众人点头,都说这事叫外地人听了,后脖子也得发凉,够上一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