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又是吃人嘴短?快说,是大少奶奶还是二少奶奶的?”
“六爷真是狗拿耗子管闲事。人家两个媳妇守寡在家,另一个媳妇又不准她爷们儿回去,还不随他今天这个明天那个。嘻!”
“去!佟大爷是嘛修行,当你呢!弄不透小脚就弄不透佟大爷,弄不透佟大爷就弄不透小脚。牛五爷你再不说,我使劲扯啦!”
“别别,我说。他一直喜欢他……他那老妈子!”
“嘛!”“嘛!”“嘛嘛!”一片惊叫。
“潘妈?那肥婆子?不信,要说那几个小丫头我倒信。”
“骗你,我是你小辈。”
“呀,这可没料到。”乔六桥手一松,放了牛凤章耳朵,“那猪蹄子好在哪。别是佟大爷爱小脚爱得走火入邪了?”
“乔六爷,你可差着火候了。小脚好坏,更看脚上的玩意儿。你又没玩过,打哪知道?”陆达夫又说又笑好开心,单手刷刷把马褂一排蜈蚣扣全都解开。
乔六桥还是盯住牛凤章问:
“这话要是佟家二少爷告你的,就靠不住了。那次赛脚后,二少奶奶不叫他着家,他总在外边拿话糟蹋他爹。”
牛凤章说:
“告你吧,可不准往外传。砸了我饭碗我就跑你家吃去。这话确是佟二少爷告我的,可远在两年前。信了吧!”
乔六桥先一怔,随后说:
“我向例不信佟家的话。老的拿假当真的,小的满嘴全是假的。”
这话音没落,就听背后一人高声说:
“什么真的假的,我反正不折腾假货!”
大伙吓一跳,以为佟大爷忽然出现。牛凤章一慌差点出溜到桌子下边去,定住神一瞧,却是一个瘦长老头,湖蓝色亮缎袍子,外套羔皮短褂子,玄黑暗花锦面,襟口露出出针的白羊毛,红珊瑚扣子,给铜托托着,赛一颗颗鲜樱桃,头戴顶大暖帽,jīng气神派头都挺足。原来是山西的吕显卿,身手跟着个穿戴也考究的小胖子。
“恭喜发财,居士,前天就听说您来了。必是专门赶着来看明儿佟家的赛脚会吧!真是好大的瘾呀!”乔六桥打着趣儿说。
“哪里是!我是来取……”吕显卿一眼瞅见牛凤章垂在下边的手,使劲朝他摇,转口变做笑话说,“向佟大爷取小足经来呀,什么事你们谈得好快活。”
大伙相互一客气,坐下了。吕显卿并不跟这些人介绍随来的小胖子。这些人都是风流才子,多半都醉,谁也没在意。乔六桥急着把刚刚议论“津门四绝”的话说了,便问:
“居士,依您看,我们的佟大爷够不够一绝?”
吕显卿琢磨一下说:
“平心而论,这人够怪,够不够怪绝还难说。才跟他见一面,不摸他的底。这样吧,明儿他家赛脚,咱都去。我料他既然这样三请四邀下帖子,必有令人意想不到的阵势。上次跟他斗法,一对一,没胜没败,这次他要叫我吕某人服了──我就在大同给他挂一号,天津这里当然就得算一绝了!”
“好好好,绝不绝,外人说。”乔六桥叫道。跟着jī鸭鱼肉又要一桌,把荤把素把酒把油把汤把劲,填满一肚子,预备明儿大尽兴。
第八回 如诗如画如歌如梦如烟如酒
大早一睁眼,小雪花就没完没了。午后,足足积了两寸厚,地上、墙沿、缸边、石凳面、栏杆,都松松软软。粗细树杈全赛拿粉勾一遍,粗的粗勾,细的细勾。鲜鲜腊梅花儿,每朵都赛含一口白棉糖。
今儿是灯节,佟家两扇大门关得如同一扇。串门来的拍门环,守在门dòng里一个小佣人,截门就喊一嗓子:
“全瞧灯去啦,家没人!”
其实人都在家,媳妇们在房里收拾脑袋道饰脚,小丫头们在廊子上走来走去,往各房送热水送东西送吃的送信儿。个个穿鲜戴艳,脸上庄重小心,又赛大年三十夜拜全神那阵子那劲头。
这当儿,佟忍安正在前厅,陪着乔六桥、华琳、牛凤章、陆达夫和山西来的爱莲居士吕显卿喝茶说话。几位一码全是新衣新帽,牛五爷没戴帽子却刚刚剃过头,瓢赛的光溜溜。乔六爷也不比平时那样漫不经心,大襟上没折,扣也扣得端正,看上去赛唱戏一样。
这次不比上次,大冬天门窗全闭着,人中间放着大铜盆,盆里的火炭打昨后晌烧个通宵,压也没压过,此刻烧得正热。隔寒气的玻璃都热得冒汗,滴答水儿。迎面红木大条案上摆着此地逢年必摆的插花,名叫“玉堂富贵”。是拿朱砂海棠白碧桃各一枝,牡丹四朵,水仙四头,杂着样儿色儿,栽在木槽子里。红是红白是白huáng是huáng绿是绿高是高矮是矮嫩是嫩俏是俏,没风chuī,却一种一种香味替换着飘过来。打这人鼻眼儿钻出来,再钻进那人鼻眼儿去。好不快活好快活!
乔六桥一口茶下去,美滋滋咂咂嘴说:
“佟大爷,今儿这茶好香,可是打正兴德买的?”
佟忍安说:
“正兴德哪来这样好茶?这是我点名打安徽弄来的。一般茶喝到两碗才有味,这茶热水一冲味儿色儿全出来了。不信,你们就相互瞧瞧,赛不赛蹲在荷花塘里照得那色,湛绿湛绿。它不单喝着香,三碗过后,再把茶叶倒进嘴嚼,嫩得赛菠菜心子。”
乔六桥瞧众人脸,忽叫道:
“可不是,大伙快瞅牛五爷的脸,活赛yīn曹地府的牛头,碧绿!”
众人一齐哈哈哈哈大笑。陆达夫笑得脑袋使劲往后仰,喉结在脖子上直跳。
牛凤章晃着大脑袋说:
“牛肉是五大荤。驴、马、狗、骡、牛,各位不嫌腻,只管来吃我!”
陆达夫说:
“要吃快吃,立chūn过后再杀牛,就得‘杖一百,充乌鲁木齐’了!”
众人又是笑。
佟忍安偏脸朝吕显卿说:
“您喝这茶名叫‘太平猴魁’,居士可知它的来历?”
吕显卿摇头没言语。他和佟忍安一直暗较劲,谁摇头谁就窘。
乔六桥说:
“这茶名好怪,八成有些趣事。”
佟忍安正等这个话引子。马上说:
“叫六爷说着了──这是安徽太平产的茶。据说太平县有石峰,高百丈,山尖生茶,采茶人上不去,就驯养一群猴子,戴小竹帽,背小竹篓,爬上去采。所以叫‘太平猴魁’。这茶来得稀罕吧!再说它长在山尖上,整天叫云雾煨着,味儿自然空灵清远。”
“空灵清远这四个字用得好。”华琳忽说,他手指着茶,眼珠子却没瞧茶,说,“难得人间有这好茶,可惜没这样好画!”
佟忍安说:
“今儿我可不是把茶和画配一块儿,而是拿它和小脚配一块儿的。”
吕显卿抓住话茬就说:“佟大爷,您上次总开口闭口说什么神品。眼见为实耳听虚,要说这茶倒有股子神劲,小脚的神品还没见着。可就等今儿赛脚会上看了,要是总看不着,别怪我认为您佟家‘眼高’──‘脚低’了。”说完嘿嘿笑,赛打趣儿,又赛找茬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