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忍安听罢面不更色,提起小茶壶,拿指头在壶肚上轻轻敲三下。应声忽然哗啦哗啦一阵响,通向三道院的玻璃隔扇全打开,一阵寒气扑进来。热的凉的一激,差不多全响响的打喷嚏。这几下喷嚏,反倒清慡了。只见外边一片白雪景,又静又雅。吕显卿抬起屁股急着出去瞧。佟忍安说:“居士稍安勿躁,这次变了法儿,不必出屋,坐着看就行。各位只要穿戴暖和,别受凉冻了头。”众人全都起来,有的拿外边的大氅斗篷披上,有的打帽筒取下帽子戴上。
嘛声儿没有,又见潘妈已经站在廊子上。还是上下一身皂,只在发箍、襟边、鞋口,加了三道huáng边。这三道就十分扎眼。黑缎裹脚打脚脖子人字样紧绷绷直缠到膝盖下边,愈显出小脚,钉头一般戳在地上。乔六桥忽想到昨儿在义升成牛五爷的话,着意想打这脚上看出点邪味来。愈想看愈看不出来,回头正要请教陆达夫,只见佟忍安朝门口潘妈那边点点头,再扭过头来潘妈早不见了,好赛一阵风chuī走。跟着一个个女子,打西边廊子走来,走到门前,或停住俏然一立,或左右错着步转来转去绕两圈,或半步不停行云流水般走过,却都把小脚看得清也看不清闪露一下。这些女子牛五爷全都认得,是桃儿杏儿珠儿,还有个新来的小丫头草儿。四少奶奶压场在顶后边。个个小脚都赛五月节五彩丝线缠的小粽子,花花绿绿五光十色一串走过。已经叫诸位莲癖看花了眼。陆达夫笑着说:
“这场面赛过今年宫北大街的花灯了!”
“我看是走马灯,眼珠子跟不上,都快蹦出来了!”乔六桥叫着。
座中只有吕显卿和华琳不吭声。不知口味高还是这样才显得口味高。
忽然潘妈上来说:
“大少奶奶头晕,怕赛不了。”
众人一怔,佟忍安更一怔,瞅瞅潘妈,似是不信。潘妈那张石头脸上除去横竖折子,嘛也看不出来。佟忍安口气发急的说:
“客人都等着,这不叫人家扫兴!”
潘妈说:
“大少奶奶说,请二少奶奶先来。”
佟忍安手提小茶壶嘴对嘴慢慢饮,眼珠子溜溜直转,忽冒出光,好赛悟出嘛来,忙点头对潘妈说:
“好,去请二少奶奶先来亮脚。”
潘妈一闪没了。
只等片刻,打西厢房那边站出四个女子,身穿天蓝水绿桃红月huáng四样色的衣裙,正是桃儿杏儿珠儿草儿,一人一把长杆竹扫帚,两人一边,舞动竹帚,齐刷刷,随着雪雾轻扬,渐渐开出一条道儿,黑黑露出雪下边的方砖地,直到这边门前台阶下。丫环们退去,门帘一撩,帘上拴的小银铃叮叮一响,白金宝大火苗子赛的站在房门口。只见她一身朱红裙褂,云字样金花绣满身,外披猩红缎面大斗篷,雪白的羊皮里子,把又柔又韧又俏又贼的身段全托出来。这一下好比戏台上将帅出场,看势头就是夺魁来的!头发高高梳个玉葱朝天髻,抓髻尖上插一支金簪子,簪子头挂着玉丰泰jīng制的红绒大凤,凤嘴叼着串珠。每颗珠子都是奇大宝珠,摇摇摆摆垂下来,闪闪烁烁的珠子后头是张红是红、白是白、艳丽照人的小脸儿。可她站在高门坎里,独独不见小脚。乔六桥、牛凤章、陆达夫,连同吕显卿,都翘起屁股,伸脖子舔脸往里瞧。
瞧着,瞧着,终于瞧见一只金灿灿小脚打门坎里迈出来,好赛一只小金jī蹦出来。立即听到乔六爷一声尖叫,嗓子变了调儿。打古到今,没人见过小金鞋,是金线绣的,金箔贴的,纯金打的,谁也猜不透。跟手另一只也迈到门坎外边,左挨右,右挨左,并头并跟立着;赛一对小金元宝摆在那里。等众人刚刚看好,便扭扭摆摆走过来,每一步竟在青砖地上留下个白脚印。这是嘛,脚底没雪,哪来的白印子?白金宝一直走上这边台阶。众人眼珠子跟在她脚跟后边细一看,地上居然是粉印的白莲花图案,还有股异香扑鼻子。一时众人都看傻了。吕显卿站起来恭恭敬敬躬身道:
“二少奶奶,我爱莲居士自以为看尽天下小脚小鞋,没料到在您跟前才真开了眼。您务必告我,这银莲怎么印在地上的。您要是不叫我在外边说,我担保不说,什么时候说了,什么时候我就把我的姓倒着写。”
乔六桥叫着:
“别听他的,‘吕’字倒过来还是‘吕’字!”
吕显卿连忙摇手说:
“别听六爷的!他是念书的,心眼儿多,我们买卖人哪这么多心计。您要是不信,告了我,我马上把舌头割去!”
陆达夫取笑道:
“割了舌头,你还会拿笔写给别人看。”
“说完gān脆就把他活埋了。”乔六桥说。
众人笑。吕显卿好窘,还是要知道。
白金宝见戈香莲不露面,不管她真有病还是临阵怯逃,自己上手就一震到底,夺魁已经十拿九稳,心里高兴,便说:
“还能叫居士割舌头,您自管张扬出去我也不在乎。我白金宝有九十九个绝招,这才拿出一招。您瞧──”
白金宝坐在凳上,把脚腕子搁在另一条腿上,轻轻一掀裙边,将金煌煌月弯弯小脚露出来,众人全站起身,不错眼盯着看。白金宝一掰鞋帮,底儿朝上,原来木底子雕刻一朵莲花,凹处都镂空,通着里边。她再打底墙子上一拉,竟拉出一个jīng致小抽屉,木帮,纱网做底,盛满香粉。待众人看好,她就把抽屉往回一推,放下脚一踩一抬,粉漏下来,就把鞋底镂刻的莲花清清楚楚印在地上了。
众人无不叫绝。
吕显卿也禁不住叫起来:
“这才叫‘步步生莲花’,妙用古意!妙用古意!出神入化!出神入化!佟大爷,我今儿总算懂得您说的‘神品’二字是……”
吕显卿说到这儿,不知不觉绊住口。只见佟忍安直勾勾望向院中,眼珠子刷刷冒光。看来好赛根本没听到吕显卿的话,回过头却摇脑袋说:“你这见的,最多不过是妙品!”这话叫满屋人,连同白金宝都怔住。
吕显卿才要问明究竟,乔六桥忽指着院里假山石那边,直叫:“看,看,那儿是嘛?”他眼尖。牛凤章把眼闭了又睁,几次也看不见。
没会儿,众人先后都瞧见,那堆山石脚下有两个绿点儿,好赛两片嫩叶。大冬天哪来的叶子?但在白雪地里,点点红梅间,这绿又鲜又嫩又亮又柔又照眼又乍眼又入眼。嘛东西呢?不等说也不等问,两绿点儿一波一动,摇颤起来,好赛水上飘的叶片儿,上边正托着个女子,绕出山石拐角处,修竹般定住不动。一件银灰斗篷裹着身子,好赛石影,低头侧视,看不见脸。来回来去轻轻挪几步,绿色就在裙底忽闪忽闪,才知道是双绿鞋,叫人有意无意把眼神都落在这鞋上。天寒地冻,绿梅疏落,这绿色立时使得满院景物都活起来。
吕显卿入了迷,却没看出门道。乔六桥究竟是才子,灵得很,忽有醒悟,惊叫道:
“这是‘万翠丛中一点红’的反用,‘万红丛中一点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