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屋子?”瘦老头子眼珠子刷刷冒光,“好呵,宝呵,你这次带来都是嘛样的?”
蛤蟆脸男人抿嘴一笑,打身后麻袋里掏出两双小鞋递给瘦老头子,也不说话,好赛要考考这瘦老头子的修行。
瘦老头子接过鞋一看,是旧鞋,底儿都踩薄了。可式样怪异之极。鞋帮挺高,好赛靴子高矮,前脸竖直,通体一码黑亮缎,贴近底墙圈一道绣花缎边。一双绣牡丹寿桃,花桃之间拿线缝几个老钱在上头,这叫“富贵双全”。另一双绣松叶梅花竹枝,松托梅,梅映竹,竹衬松,这叫“岁寒三友”。再看木底和软底中间夹一片huáng铜。瘦老头子说:
“这是古式晋鞋。”
蛤蟆脸男人一怔,跟手笑了:
“您真行!能看懂这鞋的人不多!”
“这鞋也卖?”
“货卖识家,别说价了,您给多少,我都拿着。”
这前后五双瘦老头全要,掏出五两给了。要说这些钱买五双银鞋也富裕。蛤蟆脸男人赶紧把银子掖进怀里,满脸带笑说道:
“说句老实话,这鞋现在三文不值二文。我不是图您钱,是打算拿它买些北方小鞋带回去。您要是藏着各样北方小鞋,咱们换好了,省得动钱!”
“那更好!您还有嘛鞋?”
“老先生,您虽然见多识广,浙东八府的小鞋恐怕没见过吧!”
“打早听说浙东八府以小称奇,我二十年前见过一双宁波小脚,二寸四。可头两年见过京城一女子,小脚二寸二。那真叫小到家小到头啦!”
“那也比不过广州东莞小脚,二寸刚刚挂点零。一双小鞋,一抓全在手心里。还有福建漳州一种文公履,是个念书人琢磨出来的,奇绝!”
“嘛绝法?”
“竟然有股书卷气。有如小小一卷书。”
“好呵!你都有?带来了吗?”
“在旅店里。您要换,咱说好时候。”
急不如快,两人定准转天这时候在前边墙子河边一棵歪脖老柳树下边碰面。转天都按时到,换得十分如意,好赛互相送礼。又约第三天,互换之后,这瘦老头提着十多双小鞋穿过鬼市美滋滋乐呵呵往回走。走到一个拐角,都是些折腾碑帖字画古董玩器的。只见墙角站着一个矮人,头上卷沿小帽儿压着上眼皮,胳肢窝里夹一轴画,上边只露个青花瓷轴。
瘦老头子一看这瓷轴就知这画不一般。上去问价。
对方伸出右手,把食指中指叠在一起,翻两翻,只一个字儿:“青。”
鬼市的规矩,说价递价给价要价还价争价,不说钱数,打手式用暗语。俗称“暗chūn”。一是肖,二是道,三是桃,四是福,五是乐,六是尊,七是贤,八是世,九是万,十是青。手式一翻加一倍。
对方这“青”字再加上手式一翻,要二十两。
瘦老头子说:“嘛画这个价,我瞧瞧。”撂下半口袋小鞋,拿过画,只把画打开一小截,刚刚露出画上的款儿,忽一惊,问道:“你是谁?”
这矮子一怔,拨头就跑。
瘦老头子本来几步赶去能追上,心怕半袋小鞋丢了,一停的当儿,矮子钻进小胡同没了。
瘦老头子叫道:“哎,哎,抓……”
旁边一个大个子,黑糊糊看不清脸,影子赛口大钟,朝他压着嗓门说:“咋唬嘛,碰上就认便宜,赶紧拿东西走吧,小心惹了别人,把你抢了,还挨揍!”
瘦老头子听见又没听见。
这天早上,佟忍安打外边遛早回来,就要到铺子去,满脸急相,不知道为嘛。门外备了马,他刚出门一哧溜坐在台阶上,只说天转地转人转马转树转烟囱转,其实是他脑袋转。佣人们赶忙扶他进屋坐在躺椅上。香莲见他脸色变了,神气也不对,叫他到里屋躺下来睡个觉,他不gān,非要人赶紧到柜上去,叫佟绍华和活受马上来。还点了些画,叫活受打库里取出带来。过了很长时候,才见人来,却只是柜上一个姓邬的小伙计,说少掌柜不在柜上,活受闹喘,走不了道儿,叫他把画送来。佟忍安起不来身半躺半坐,叫人打开一幅幅看。先看一幅李复堂的兰草,看得直眨眼,说:“我眼里是不是有眵目糊?”
香莲瞅瞅他的眼珠说:
“不见有呢,头昏眼花吧,回头再看好了!”
佟忍安摇头非接着看不可。小邬子又打开一幅,正是那幅大涤子山水幅。
平时佟忍安过画,顶多只看一半画,真假就能断出来。下一半不看就叫人卷上,这一是他能耐,二是派头。活受知道他这习惯,打画就打开一半,只要见他点头或摇头,立时卷起来。今儿要是活受来打画给他瞧,下边的事就没有了。偏偏小邬子刷地把画从头打到底儿。佟忍安立时呆了,眼珠子差点掉下来,身子向前一撅,叫着:
“下半幅是假的!”
“半幅假的,怎么会?别是您眼闹毛病吧!”香莲说。
“没毛病!这画,字儿是真,画是假的!”佟忍安指着画叫,声音扎耳朵。
香莲走上前瞧,上半幅给大段题跋诗款盖着,下半幅画的是山水。“这不奇了,难道换去下半幅,可中间没接缝呀!”香莲说。
“你哪懂?这叫‘转山头’,是造假画的绝招。把画拿水泡了,沿着画山的山头撕开,另外临摹一幅假的,也照样泡了撕开。随后,拿真画上的字配假画上的画,接起来,成一幅;再拿假画上的字配真画上的画,又成一幅。一变二,哪幅画都有真有假,叫你看出假也不能说全假,里头也有真的。懂行拿它也没辙。可是……这手活没人懂得,牛五爷也未必知道。难道是我当初买画时错眼了……”
“您看画总看一半,没看下半幅呗!”
“那倒是……”佟忍安刚点头忽又叫,“不对,这幅画是头几年挂在铺子墙上看的!”说到这儿,也想到这儿,眼珠子she出的光赛箭。他对小邬子说,“你拿画到门口,举起来,透亮,我再瞧瞧!”
小邬子拿画到门口一举,外边的光把画照透,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看出,画中腰沿着山头,有一道接口,果然给人做了假!佟忍安脑袋顶胀得通红,跟着再一叫:“我明白了,刚才李复堂那幅也做了假的!”不等香莲问就说“这是‘揭二层’,把画上宣纸一层层揭开,一三层裱成一幅,二四层裱成一幅。也是一变二!虽然都是原画,神气全没了,要不我看它笔无气墨无光,总疑惑眼里有眵目糊呢!”香莲听呆了!想不到世上造假也有这样绝顶的功夫。再看佟忍安那里不对劲,一双手簌簌抖起来,长指甲在椅子扶手上“得得得”磕得直响,眼神也滞了。
香莲怕他急出病来,忙说:
“gān嘛上火,一两幅画不值当的!”
佟忍安愈抖愈厉害,手抖脚抖下巴抖声音也抖:“你还胡涂着,铺子里没一幅真的了!我佟忍安卖一辈子假的,到头自己也成假的了。一窝全是贼!”说到这儿,脑门青筋一蹦,眼珠子定住不动了。香莲见不好,心一慌,不知拿嘛话哄他。只见他脸一歪嘴一斜肩膀一偏,瘫椅子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