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时家里乱了套,你喊我我喊他,半天才想起去喊大夫。
香莲抹着泪说:
“谁叫您懂呢!我不懂真的假的,反不着这么大急。”
不会儿,大夫来了,说前厅有风,叫人把佟忍安抬到屋里治。
香莲定一定心。马上派小邬子去请少掌柜,并把活受叫来。小邬子去过一会儿就回来说,活受卷包跑了,佟绍华也不见了。香莲听罢好赛晴天打大雷,知道家里真出大事了!白金宝问嘛事。香莲只说:“心里明白还来问我。”就带着桃儿坐轿子急急火火赶到铺子。
只见铺子里乱糟糟赛给抄过。两个小伙计哭着说:“大少奶奶骂我们罚我们打我们都成,别怪我们不说,我们嘛都不知道呵!”香莲心想家那边还一团乱呢,就叫他们挑出真玩意儿锁起来,小伙计们哭丧脸说:“我们不知哪个真哪个假。老掌柜少掌柜叫我们跟主顾说,全是真的。”香莲只好叫他们不管真假全都拣巴一堆封起来再说。
回到家,白金宝不知打哪儿听到佟绍华偷了家里东西跑了,正在屋里哭了叫叫了哭又哭又叫:
“挨千刀的,你这不是坑了老爷子,也坑我们娘仨吗……你准是跟哪个臭婊子胡做去了,你呀你呀你……”
香莲板着脸,叫桃儿传话给杏儿草儿,看住白金宝的屋子,不准她出来也不准人进去,更不准往里往外拿东西。白金宝见房门给人把守,哭得更凶,可不敢跟香莲闹。她不傻,绍华跑了,没人护她。她要闹,香莲能叫人把她捆上。
这时,佟忍安给大夫治得见缓,忽叫香莲。他虽然不知道家里家外到底出了嘛事,却赛全都明白。两眼闪着惊光,软软的嘴里硬蹦出三个字儿:
“关、大、门!”
香莲点头说:“好,马上就办。”赶紧传话吩咐家里人急急忙忙把两扇大门板吱吱呀呀一推,匡啷一声,紧闭上。
第十二回 闭眼了
佟忍安赛块稀泥瘫在chuáng上,头也抬不动,后背严丝合缝压在chuáng板上,醒不醒睡不睡,眼神赛做梦。说话一阵清楚一阵含糊。清楚时,看不见绍华就死追着问,大伙胡诌些理由唬弄他;胡涂时,没完没了没重样地数落着各类小脚的名目。城里苏金伞、妙手胡、关六、神医王十二、铁拐李、赛华佗、不望不切huáng三爷、没病找病陆九爷……各大名医轮着请到,都说他大腿给yīn间小鬼拉住,药力夺不回来。
这天,桃儿领着香莲的闺女莲心看爷爷。莲心进门就爬上chuáng玩,忽然尖哭尖叫,桃儿只当莲心给爷爷半死不活样子吓着,谁料是小脚叫爷爷抓住。不知佟忍安哪来的劲,攥住拉不开。死脸居然透出活气,眼珠子冒光,嘴巴的死肉也抖动起来,呼呼喘气,一对鼻眼儿忽大忽小。桃儿不知老爷是要活过来还是要死过去,吓得喊叫。香莲闻声赶来,一见这情景脸色变得纸白,一把将莲心硬拉下来,骂桃儿:
“哪玩不好,偏到这来,快领走!”
桃儿赶快抱走莲心,佟忍安眼里一直冒光,人也赛醒了,后晌居然好好说话了,虽不成句,一个个字儿能听清。他对香莲说:
“下、一、辈、该、裹、脚、了!”
香莲沉一下,光点头没表情,静静说:
“我明白。”
佟忍安没病倒之前,已经天天念叨这事。外边有的说放足有的说禁缠,闹得不安生。佟家下一代又都是闺女,莲心四岁,白金宝两个闺女,一个五岁,一个六岁,董秋蓉的闺女也六岁了。都该裹,只因为香莲说莲心还小,拖着压着,佟忍安表面不敢催香莲,放在心里总是事。这会儿再等不及,心事快成后事了。
佟忍安叫着:
“找、潘、妈、找、潘、妈。”
裹脚的事非潘妈不可。
可是自打赛脚那天,潘妈见香莲穿上当年佟家大奶奶的小红鞋,拨头回屋就绝少再出屋,除去几个丫头找她画鞋样,缝个帮儿纳个底儿糊个面儿,再有便是开门关门送猫出屋迎猫进屋,不知她在屋gān些嘛事。偶尔在当院碰见香莲,谁不搭理谁。香莲现在佟家称王,唯独对潘妈客气三分,有好吃的好喝的不好买的,都叫丫头们送去。唯独自个儿不进潘妈屋。可以说,她压根就没进过潘妈屋。
这会儿,无论佟忍安怎么一遍遍说叫潘妈,香莲也不动劲,守在旁边坐。直到深更半夜,佟忍安不再叫,睁大眼眨眼皮,好赛听嘛,再一点点把手挪到靠chuáng墙边,使劲抓墙板,不知要gān嘛,忽然柜子那边咔咔连响,有人?香莲吓得站起身,眼瞅着护墙板活了,竟如同一扇门一点点推开,走进一个黑婆子,香莲差点叫出声来,一时这黑婆子也惊住,显然没料到她也在这屋里。这黑婆子正是潘妈!她怎么进来的?难道穿墙而入?她忽地大悟,原来这墙是个暗门,潘妈住在隔壁呀!这一下,香莲把佟家的事看到底儿,连底儿下边的也一清二楚三大白了!
无论嘛事,只要她一明白,心立时就静下来。她几年没正眼看潘妈,今儿一瞅大变模样,头发见白不见黑,脸上肉都没有,剩下皮包骨。皮一松褶子更多,满脸满了。只一双鼓眼珠子打黑眼窝里往外冒寒光。潘妈同香莲面对面站着怔着傻着瞪着,好半天。到底还是香莲更有内劲,先说话,她指着佟忍安对潘妈说:
“他有话跟你说。”
潘妈到chuáng前站着等着。佟忍安说:
“预、备、好、明、天、裹、全裹!”
最后两个字儿居然并一起说出来的。
潘妈点点头,然后抬起眼皮望了香莲一眼,这一眼赛刀子,扎进香莲心口。香莲明白这一眼就是潘妈闷了几年来要说没说的话。随后潘妈扭身就走,却不走暗门,打房门出去。黑衣一身,立时化在夜里。
转天一早,香莲把全家人都叫到院里说道:“老爷子发话了,今儿下晌,各房小闺女一齐裹脚,先预备预备去吧!”说完回自己屋。
各房,有的没声有的哭声有的说话声,都是低声低气。可快到晌午时候,桃儿忽然在当院大声叫喊莲心。香莲跑出房一问,莲心不见了!几个丫头和男佣人房前屋后找,连山石眼里、灶膛里、鱼缸里、茅坑里、屋顶烟囱里都找了,也不见。香莲脸色变了,左右开弓,一连抽了桃儿十八个嘴巴,把桃儿左边一个虎牙打掉,嘴角直流血。桃儿不吭声不求饶掉着泪听着香莲尖吼:
“大门关着,人怎么没了?你吃啦,吃啦,你给我吐出来呀!”
哭得闹得叫得折腾得人都不赛人样。
莲心丢了,当天裹脚裹不成。佟忍安知道后说:“等、等、一、块、裹!”那就一边等一边找。
家里没有就到外边找。左邻右舍,房前屋后,巷头巷尾,城里城外,河东水西,连西城外的人市都去了,也不见影儿。这一跑,才觉得天津城大得没边,人多得没数。把桃儿两只脚都跑肿了,还到处跑。有的说叫大仙唬弄去了,有的说叫拍花的拍走,卖给教堂的神甫挖心掏肝剜眼珠子割舌头捯肠子揭耳朵膜做洋药去了。自打洋人在天津修教堂,老百姓天天揪着心,怕孩子被拐去做洋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