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儿当着众人给香莲跪下,两眼哭得赛红果儿。她说:
“莲心怕真丢了,我也没心思活了,您说叫我怎么死我就怎么死!”
香莲说不出话来。脸上的泪,一会儿湿一会儿gān。
潘妈那边,早做好一二十副裹脚条子,染了各种颜色,晾在当院梅枝上,赛过节。几个小丫头看了都暗暗流泪说:
“莲心怪可怜的……”
香莲听了就到佟忍安屋里说:
“莲心回不来了,别等了,先裹吧!”
佟忍安半死的脸一抖,发狠说一个字:
“等!”
七天过去,佟忍安熬不住顶不住,只一口气在嗓子眼里来回串。说话嘴里赛含热豆腐,咕噜咕噜谁也听不清,跟着只见嘴皮动,连声儿也没有,早晌大伙在前厅吃过饭,董秋蓉留下来对香莲说:
“嫂子,我看老爷子熬过初一熬不过十五了。说句难听的,就这两天的事啦,莲心丢了,我的心也赛撕成两半。可你当下是一家之主,总得打起jīng神来,该给老爷子筹办后事了。再有,趁老爷子胡涂,裹脚的事快点了了算了。”
香莲这才默默点头,吩咐人把前厅的桌子椅子柜子架子统统挪走,打扫净了,摆上灵chuáng。白事用品样样租来,还派人去天后宫、财神殿和吕祖堂,备齐和尚老道尼姑喇嘛四棚经,跟手还请来棚铺,驴车马车牛车推车,运来木杆竹竿苇席木板huáng布白布蓝布粗细麻绳,在二道院扎几座宽大阔绰的经棚……可这时外出去寻莲心的人还没逮着影儿,佟忍安又硬熬三天,人色都灰了,说死就死,抬上了灵chuáng,可就不咽气,反倒两眼睁开,亮得赛玻璃珠子。杏儿说:“你们看老爷眼珠子,别是要还阳吧!”香莲赶来瞧,这亮光发贼,贼得怕人。她心里明白,俯下头悄声对佟忍安说:“莲心找到了,这就给孩子们裹上!”这话说过,佟忍安眼珠子的贼光立时没了,只是还瞪着。
香莲在桃儿耳边说了几句,叫桃儿马上去办。又叫杏儿去请潘妈赶紧预备裹脚家伙,再派珠儿草儿,分头到白金宝和董秋蓉房里去,快把孩子领到院里,这就开裹!
不会儿场面摆开。白金宝的两个闺女月兰和月桂,董秋蓉的闺女美子,都弄到院里,排一横排。杏儿珠儿草儿三个丫头,分管三个孩子,一切全叫潘妈指派。丫头们把盆儿壶儿剪儿布儿药瓶药罐儿各样物品往上一拿,孩子们全吓哭了。倒赛死了人一样。
这场面直对前厅,前厅门大敞四开,便正对着厅内直挺挺躺在灵chuáng上不闭眼的佟忍安。
香莲坐在一边瓷墩子上。桃儿守在身后。
潘妈还是一身黑,可这回打头到脚任嘛别的颜色没有。她走到各个孩子前,把鞋往下一揪,扔了,拿起脚儿前后左右上下里外全看过,放进温水盆泡上,赛要宰jī。一边把裹法一一不同告诉杏儿珠儿草儿,再选出几双尖瘦短窄不同的鞋分发下来,跑到院当中,人一站眼一瞪手一摆哑嗓子叫一声:
“裹!”
几个丫头同时下手,把孩子们小脚丫打盆里捞出来就gān。孩子们哇哇大哭,月桂抓着白金宝衣袖叫着:
“娘,我再不弄你的胭脂盒了,饶我这次吧!”
白金宝“啪”打她一巴掌说:“这是你福气,死丫头!别人想裹还裹不成,留双大脚就绝你的根啦!”满院子人谁都明白这话是说给香莲听的。
香莲稳稳坐着,脸上看不出是气是恼,表情似淡似空,好赛天后宫的娘娘,总那个样儿。只听孩子哭大人叫,几个丫头手里裹脚条子唰唰唰响,还有潘妈哑嗓子死命喊:“紧!紧!紧!”董秋蓉哭得比美子还厉害,却不出声,浑身抽成一个儿,前襟叫泪泡得赛泼半盆水。白金宝一滴泪没有,花似的小脸满是狠笑,时不时打杏儿珠儿手里抢过裹脚条子使劲勒一勒,看意思,这辈儿仇,要下辈儿报。
潘妈冲草儿叫:
“gān嘛弄得她jī哇喊叫?”
草儿说:
“她趾头硬,掰这个,那个就翘起来。”
潘妈骂道:
“死鬼!你掰第二个和最小一个趾头,中间那个和第四个不用掰就带着弯下去了!”
草儿改了法儿,美子也不叫了。
香莲心想,潘妈真是地道行家。当初若不是她救自己,自己哪来的今天。不管后来的仇怨,总得记得人家过去的恩德才是。她便叫桃儿搬个瓷墩子过去。
桃儿把瓷墩子撂在潘妈身边说:
“大少奶奶叫您坐下来歇歇。”
谁料潘妈理也不理,只盯着几个孩子每一双脚。裹好后,上去一一查看。有的拿手握正,有的往弯处勒勒,有的往脚心压压,每只脚都得打内侧够得上脚尖才行。最后从头上摘下个篦子,一边篦头发的齿儿,一边是三寸小尺,挨着个儿横量竖量斜量整个量分段量。量罢,冷冷说声:“成啦!”眼也不瞅香莲,扭头回房去了。
香莲对桃儿悄悄说一句,桃儿去打香莲房里领出个小闺女,大伙全都一惊,以为莲心找到,脚也裹上穿著小鞋。待到近处看脸儿并不是,只穿戴都是莲心的。原来给莲心找的替身。这也叫白金宝小小虚惊一场。
香莲带着两个男佣人走进灵堂,三人一左一右一上,托住佟忍安的头一抬,香莲说:
“看罢,中间那就是莲心,左边是月桂,月兰,另一边是美子,全裹上了!”
佟忍安本来好赛没了气儿,可这一下赛活了!眼珠子滴溜溜一扫,把这些孩子下边一横排裹成粽子似菱角似笋尖似小脚看过,立时刷刷冒光分外神采,就赛一对奇大珍珠。香莲知道这叫“回光返照”。没等跟左右佣人说声“当心”,只见佟忍安大气一吐,直把嘴唇上的胡子立起来,眼珠子一翻,胸脯一拱,腿一蹬,完了。甭说香莲,两个男佣人也怕了,手托不住,脑袋“匡”当一声落在chuáng板上,赛个瓜掉在地上。眼睛没用人合,自己就闭上。脸皮再没有那种可怕灰色,润白润白,一片静,好比chūn天的湖面。
香莲大叫一声:“老爷子,您可不能扔下我们一大家子孤儿寡母走啊!”又跺脚,又捶chuáng边。满院子大人小孩也都连喊带叫大哭大闹,小孩哭得最凶。不知哭爷爷死还是哭自己小脚疼。香莲一声接一声喊着:“您太狠啦,您太狠啦……您叫我怎么办呀!”这声音带尖,往人耳朵里去可就不往死人耳朵里钻。
只有潘妈那里没动静,门闭着,大黑猫趴在墙头,下巴枕在爪子上,朝这边懒懒的看。
依照老祖宗传下的规矩,人死后停在灵堂,摆道场请和尚老道念经,超度亡魂,这叫累七作斋。作斋多少天自己定,一七是七天,二七十四天,三七二十一天,七七往上累。有钱人都尽劲往上累。这据说是道光五年,土城刘家死了老爷子,念经念到第三天,轮到一群尼姑念着细chuī细打的姑子经。老爷子忽然翻身坐起,吓得家里守灵的人乱跑,姑子们都打棚子跳下来,扭了脚,以为老爷子炸尸了。只见老爷子伸出两条胳膊打个哈欠,揉揉眼,冲人们嚷:“你们这是gān嘛?唱大戏?我饿啦!”有胆大的上去一看,老爷子真的还了阳。那年头,假死的事常有。打那儿天津有钱人家作斋要作到七七四十九天,把人撂味儿了才入殓出殡下葬安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