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个人的十年_冯骥才【完结】(85)

2019-03-10  作者|标签:冯骥才

  好,就看我的吧——

  我收到钟一看,真是漂亮绝顶,木头壳,漆得锃亮,表盘是huáng铜的,上边印着大红字的毛主席语录;三根针走起来活灵活现,下边还有一个玻璃门,能看到晃来晃去的小摆球儿。我当然明白,我舅的心意全表在这上边了。我当时的心情,拿现在的话说——好感动呀!

  送礼还得赶在人家高兴的时候。我耐心地等了五天,听说支书那天在公社受了表扬,回村就咧着大嘴笑。我见机会来了,赶紧抱着钟进了支书家,果然生效,支书看着这锃亮锃亮的大钟,两眼眯成了线儿,说道:“你在这里表现不错,别人走俺不同意,你走俺同意了!”我马上把准备好的介绍信捧上去,笑嘻嘻地说:“下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我还到您这儿来。”支书从枕头下摸出那个木疙瘩(印章),用嘴哈哈气儿,啪地给我盖上。好啦,开绿灯!放行!万事大吉!

  我拿着这封信跑到公社、县、省,再返回我那遥远的城市,一个多月,来来去去,经受无故磕碰,终于把事办成。我回到村里,打好了行李捆,跟村人告别,最后该把我那钟取回来了。你听着,我是这么gān的,而且一开始就计划好这么gān的——这天,我早打听到公社的gān部来视察。我等着这群人进了支书家正谈得火热的时候,忽然一推门进去了。只见满屋子人,满屋子抽的烟,挺热,挺闷,还有呛人的烟叶味儿。支书见我就说:“该走了吧!以后别忘了俺们呀,要是忘了,俺们就找你去!”他这热情的话不是说给我听的,是说给公社的gān部们听的。我呢?假装有事那样,挺神秘地扯扯他袖子,把他拉到门口,再将嘴巴凑到他耳朵边,他侧过脸问我:“啥事?”

  我说:“我挺不好意思跟您讲。上次我借给您挂在墙上这钟,是从我舅家弄来的。这次回城,不带着这钟,不好再去我舅家了,只好把钟拿回去。行吗?”我故意压低声音,仿佛不叫别人听见;但控制的音量,却正好叫满屋的人都听见了。

  支书的脸色变得刷白,气得直哆嗦。他脸离我太近了,我看得一清二楚。可是他被我“将”住了,没辙,只好说:“好,好,拿走,拿走!”我当然明白,如果没这些上级gān部在,他能把我打死。

  不用他去摘那钟,我脱了鞋子,上了炕,一伸手就摘下来。跟他说声“我走啦!”就走了。他没送我,我却能想象他在屋里那样子。

  当我把那钟送还到北京的舅舅家,我舅一家都莫名其妙。待我把来龙去脉一讲,大家都笑个痛快。

  我挺得意,在整个丈革中,只这么一件事,我是按自己的意志做的。

  你该给我鼓掌呢!

  快乐总在反抗者的一边。

  终 结 文 革

  ·冯骥才·

  今年(1996年),我们面对着两个纪念日:一个是文革发端的三十周年,一个是文革崩溃的二十周年。这两个纪念日给我们的感受迥然不同。前一个有如死亡,沉重、压抑、苦涩,充满着哀悼的气息;后一个纪念日如同再生,然而它并不轻松。

  前一个纪念日是理性的、警觉的、反省和追究的;后一个纪念日则是情感的,但这又是一种百感jiāo集。就是在这两个所纪念的日子之间,中国人走过一条比蜀道还要艰难百倍的心灵历程。

  在这个日子里,我将文革受难者的心灵史——《一百个人的十年》最后的篇章完成,划上了终结的句号。这是一束带血的花,我把它放在曾经埋葬了一代人理想与幸福的文革坟墓上,并站在这冷冰冰的墓前沉默不语,耳朵里却响着我采访过的那些人如泣如诉的述说,这声音愈来愈响,顷刻变成那时代如cháo水一般巨大而悲凉的轰鸣。

  大约八年前,我说我要为普通中国人记载他们的文革经历,直到今日,大约有四千人通过写信和电话方式要求我成为他们的代言人。一个为人民代言的作家常常享受不到自我渲泄的快乐,却能感受到以天下为己任的高尚与庄严。在写作中,我一直遵循真实至高无上的原则,如今我深信自己完成了“记录文革”的使命。

  无情的岁月表明,文革已是一个历史概念,但灾难性的历史从来就有两个含义,即:死去的历史和活着的历史。死去的历史徒具残骸而不能复生,活着的历史则遗害犹存。活着的历史属于现实,死去的历史才是一种永远的终结。但终结的方式,不是遮掩,不是忘却,不是佯装不知,而是冷静的反省与清明的思辨。只有在灾难的句号化为一片良药时,我们才有权利说文革已然终结了。

  本书附录了二十名非文革经历者--即1976年以后出生的人——对文革印象和看法的短语。它足以引起我们的警惕。悲剧总是在无知中反复,但不会在觉醒者中间重演。这也是我坚持要把这本书完成的深刻的缘故。

  在本书即将出版之际,我还要留出数页篇幅,以寻求一位忏悔者的自白。尽管我说过:“一个没有忏悔的民族是没有希望的”,我还说过“纯洁的人生从忏悔开始,丑恶的人生自负疚结束”;尽管我也倾听过一些良心难安的忏悔内容,但是我真正期望的那种不折不扣勇敢的忏悔者,还没有碰到。何日何时,一个被良心驱动的人来叩响我的门板?我想,只有这种时候到来,我才深信不疑良知与文明已经全然返回--无论是个人,还是整个社会。

  当然,我不是责怪无辜的人民。歌德在谈起他的德国民族时,曾经说过这样的话:“一想起德国人民,我常常不免黯然神伤。他们作为个人来说,个个可爱;作为整体来说,却又那么可怜。”我觉得我们中华民族恰恰相反,作为个人来说,人人都有弱点和缺陷;但作为整个中华民族却是那么可爱!

  而文革,不仅调动了人性的弱点,如人的自私、贪欲、怯弱、妒嫉、虚荣,连人的优点,如忠诚、善良、纯朴、勇敢,也化为文革的力量。人性的两极都被利用,才是中国人最大的悲哀。然而,这样忠勇善良的人民,如果良性地发挥起来,会焕发多么宏大的创造力?这样的希望不是已经从今天的现实中看到了吗?因此,在终结文革的日子里,我们不是唤醒仇恨,展示悲苦,揪住历史的辫子去和一个政治的尸体较量,而是勇敢地面对自己,清醒地面对过去,去从廓清的晨昏中,托出没有云??田??的属于明天的太阳来。

  一句话,终结文革的方式,惟有彻底真实地记住文革。

  □ 写于《五一六通知》发表三十周年的深夜

  第33章 走出疯狂 1966年16岁男 E市某中学初三学生您知道我为什么当逍遥派呜——香港电影明星夏梦的儿子——手指头一点点拉长——我们是见到毛主席的红卫兵呀——整整烧了一夜——一张没有牙的血嘴——一切都经过了——我敢说我们活得最心安理得我第一句话要告诉您的:我是个逍遥派!那就是任什么组织也不参加,搞运动随大溜儿,批斗人时举举手儿;哼着语录歌,甩着扑克牌;没有打过人,也没挨过打,没轰轰烈烈地不可一世,也没当过“落水狗”,一句话,身在文革中,人在文革外,天上活神仙,地上逍遥派!


加入书架    阅读记录

 85/89   首页 上一页 下一页 尾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