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懂了:抽屉,装满了针线纽扣回纹针橡皮圈口香糖原子笔,就这么原封不动地摆上卡车;打字机,裹上一圈毛毯,就塞在衣柜脚下;锅盘碗筷搁进小宝贝的塑胶澡盆里,盖上一条太空被。
那琳琅满目一屋子的东西竟然全塞进了卡车。主人愉快地向我挥手。卡车起动时,那抽屉里的、衣橱里的、澡盆里的,所有的东西都开始滚动摇晃,发出哐当哗啦的巨响。
那哐当哗啦的巨响,——卡车的滚动摇晃,竟然像一个熟悉的梦境。我怎么会忘记了呢?十四岁那年,我们的卡车不也这么哐当哗啦地从苑里驶进茄定?十一岁那年,我不也帮着母亲把碗盘塞到澡盆里,然后随着卡车摇晃滚动地从高雄驶进苗栗?八岁那年,不也曾挤在卡车司机旁哐当哗啦地从高雄城东搬到城西?五岁那年,母亲用一chuáng老旧发huáng的蚊帐把我裹起来,塞在卡车一角,从新竹睡到高雄,不记得那哐当哗啦的巨响。三岁那年……
到了,总是有破盘破碗的。无所谓啦,丢了就是。反正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值钱的,都留在大陆老家啦!哼,那些个博物馆搁在玻璃柜里面展览的碗啊盘啊,当宝贝似的,在老家是放在墙根喂猫狗的,不当一回事。母亲骄傲地说。
在唐宋的盛世,中国人搬家是不是也这么“无所谓”地哐当哗啦呢?西方人搬家又为什么那么小题大作放不开呢?
3
三月,德国大学放寒假,是我每年返回台湾的时候。下了好几天细雨,终于放了晴,二哥说:“走,到复兴乡去看看工地!”母亲接口,“咦,不是说大汉溪修桥,过不去吗?”二哥笑笑,“总有办法的!”
我们就钻进了他的进口自排福特车,沿着大汉溪边的公路走。我说:“桥要真封了,过不去的话怎么办?”二哥笑笑,“总是有办法的!”
在离桥两百公尺的地方,竖着一个牌子:“施工中,桥梁暂时封闭”。远远看着桥,七七八八的工程建材堵着桥口,确实是不通了。
“为什么施工单位要等到距桥两百公尺才肯立一个牌子?他们难道不能在二十公里之外的jiāo通要道警告人家?”我忿忿不平。从桃园到这里,我们已经开了近一小时的车。二哥笑笑:“总是有办法的。”
前头一辆车,在牌子后边消失了。我们紧跟着过去,原来,就在那宣告“封闭”
的牌子后边,一条新路已经被压了出来。
没人跟我一样,看着牌子生气;他们只是站在牌子下四周眺望一阵,毫不犹疑地开向溪底,闯出一条路来。
极宽阔的河chuáng,中间只有一湾窄窄的溪水,怪手在上游隆隆作响,不停地挖掘。
河chuáng地崎岖不平,福特车身又低,底盘不断撞上突起的泥地,令我全身起jī皮疙瘩。
经过积水的泥潭,泥水溅得车窗一片糊烂。我不时地咒骂二哥;这种车不是开这种路的,陷进烂泥里怎么办,四十多岁的人怎么还做这种不经考虑的事……他只是笑:“路是人走出来的,而且,要死也不只我们一个。”
真的,身后有一长列车队,全是小汽车,天哪,这些人都信仰“路是人走出来的”吗?
一个比池塘还大的泥坑横在眼前。不知是哪个气度恢宏的开拓者已经在大泥坑上搁下两条窄窄的木板,宽度刚好够汽车的轮胎险险地辗过。
前面那辆小红车里钻出了个人。走到泥坑那头,开始指挥。小红车战战兢兢地,滚上木条,凌空了,一寸一寸地往前移动。车队里的人全钻了出来。站在泥泞的河chuáng上,兴高采烈地看着热闹。小红车后轮着地的时刻。观众给予热烈掌声,竟是一片同仇敌忾的欢喜。
颠颠簸簸,翻山越岭似的,车队在河chuáng上折腾地匍匐前行。过桥只需要三分钟的路程,现在用上了一小时,终于到了彼岸。
二哥得意了,“你看。”他说,“路是人走出来的,没错吧!”
我独自目瞪口呆地往后望着:河chuáng上的车队,一只一只泥guī似的,歪歪斜斜地爬过来。
4
我决定自己开车。
在德国,赶路的时候,我可以开一百八十公里的时速,但一直没有勇气在台湾开车。怕。连爬带滚地行过大汉溪之后,我想,嘿,我也是个台湾的孩子,咱们一块混混吧!
所以就上了路,是个桃园的夜晚。华灯初上,一片流动闪烁的繁华热闹。行驶在灯红酒绿的市区中,困扰我的,竟然不是那拥挤的人群,也不是那窜来窜去不可捉摸的摩托车,而是,说出来你或许觉得可笑——我老是找不到红绿灯!沿街矗立着一个比一个大的招牌, 招牌上闪着千奇百怪的霓虹灯:皇宫KTV的灯滴溜滴溜地绕着打转,chūn风理发厅的灯魔幻似地旋转又旋转,蓝宝石舞厅、全家福海鲜馆、大时代咖啡厅、梦露宝馆……简直是一片绚丽的灯海。在这样一片漩涡似的刺激性极qiáng的五光十色的灯海中,我的眼睛忙不过来;红绿灯在哪里?
前面有一个什么警灯在闪烁,让我习惯地紧张起来——是修路?警车?救护车?
消防车?要不要让路?寻找灯的来处……天哪,是“真坏戒”槟榔摊!为了在绚烂的灯海中更绚烂,卖槟榔的人在摊子上装了闪烁旋转的警灯。
每段街都有个槟榔摊,每个槟榔摊上都闪着荒谬的警灯。我一感觉到警灯的闪烁就下意识地紧张戒备,然后又安慰自己这只不过是“其坏戒”槟榔。带着这种牙疼似的内部抽搐,上了高速公路。
高速公路,另有一番文化。我早有准备。切入超车、不断蛇行换线道、大卡车大巴士占用快车道、计程车尾追不舍……没有什么了不起。我开得很稳、很快乐,在家的感觉真好,啊,我爱嘈杂的丑陋的台湾,听听莫扎特吧,反正车速慢了下来,前面显然开始堵塞,莫扎特的长笛像空中掠乌拉出的弧线,流利优美。
然后,我睁大着眼睛,不相信这样的事会发生:路肩,有人开上了路肩,路肩超车。一辆,一辆,又一辆,毫不犹疑地,在路肩上奔驰。
两眼发直,我听见自己发出长长一声“啊——”;是惊骇,或竟也是赞叹。如果路肩都能走,朋友,这世界还有什么不能走的路、不能做的事?我输给你,台湾的孩子。
5
坐在福华的中庭咖啡座里, 听出版的朋友说文学的书如何如何地没有人买。
“社会多元的意思,”他说,“就是说。没有人愿意连续地坐上两小时看一本让脑子累一点的书。”
“别难过,”我安慰他,“你看那边橱窗里那个东西,也一样没人买。”
那是一把意大利进口的雨伞,标价两万元。
“哈,”他轻蔑地笑起来。“那个东西,有人买!”
咖啡座上坐着化妆明艳、穿着入时的女人,叠起玻璃丝袜的腿,优雅地啜着咖啡。好几个穿白衬衫、深色西裤的男人对着手里的大哥大说话。其中一个,竟然是些许年不见的大学同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