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女谈往录_金易【完结】(51)

2019-03-10  作者|标签:金易

  “闲话说得太多了,还是书归正传罢。

  “伺候皇帝当上差,非常不容易,说句犯禁的话,简直不是人gān的,就拿剃头来说,就有三条戒律:

  “一、只许用右手持刀挨皇上的头皮,不许用左手按皇上的任何部位。就是说只许单膀工作,左臂自然下垂。若两手捏龙头,那就犯了大罪了。无怪老刘练习剃冬瓜蛋子的毛时,要左手托起,右手单臂悬空来剃,必须练得让右手又稳又准。当然,剃头时给皇帝头上割个刀口子,流一点血,那就要jiāo慎刑司拷打,同时也就丢了差事。总之,这是个提心吊胆的差事,一走神就会大祸临头的。

  “二、只许顺刮,不许逆刮。无论剃头和刮脸,只许顺着毛发的自然秩序走,不许逆着茬刮。这样,剃头还好办,刮脸就更难了。

  “三、要摒住呼吸,不许向皇上头上喷秽气。

  “每次剃头都战战兢兢连吓带累,当一次差下来,两条腿都是软的。老刘回家来,怔怔地直着眼睛,半天不说话。差不多三天两头如此,也够他苦的了。

  “差不多的人都看过林冲发配罢!林冲受骗买了宝刀,兴冲冲地赴高俅之约,前去比刀,结果误入白虎节堂,坠入高俅设下的陷阱。落得个发配沧州。原来,白虎堂是帅帐,不许带刀的人闯入。高俅按大清国的品级来说,也不过是个头品顶戴,白虎堂也不过是兵部衙门的正堂,没什么了不起的,比起皇帝寝宫来,那种侍卫和威严不知要差多少倍。白虎堂都不许带刀,更何况皇帝的寝宫呢?老刘给皇帝剃头,是决不许带刀子进宫的。

  给光绪剃头(3)

  “皇帝剃头有一定日期,每月初一、十一、二十一。隔十天剃一次头,这是固定的差事,风雨不误。遇有大的庆典,另有加差。剃头的时间是在太阳升到东南角,巳正的时候,取如日之升的意思,而又在兴隆不到顶的时间,如果要在午时,那就已经升到顶,快走下坡路了。在宫里皇上剃头算作大事一桩,刮脸随时听候召唤。

  “试想一位万乘之尊,平常日子不管多亲近的大臣,连带刀子进殿都要问成重罪。现在一个下等奴才,不亲不近的人,拿着刀子剃头刮脸,距离致命的咽喉过不了一寸远,而且工作时间又较长,万一疏忽,就有不测的祸患。哪能不提心吊胆,护卫森严呢?这里如果演出了一出‘鱼藏剑’,那所有的人都是剐罪。所以老刘每次当差,都要先在下处经过检查,剥去自身的衣服,换上皇家特制的衣服,窄袖、青衣、小帽,然后在皇帝面前叩头,请刀子。刀子是用一个檀木盒盛着,外套huáng云龙套,由皇帝的侍卫赏给老刘。在老刘给皇帝剃头刮脸的过程中,殿上环卫的近侍,几乎是不眨眼睛地盯着老刘的手。洗头擦脸都由近侍的太监做,老刘只管操刀。殿上殿下周围丝毫声音也没有,大约要剃刮半个小时。皇上始终闭目养神。剃完头,请示皇帝按摩不?大家知道光绪帝是个急脾气的人,对于生活细节向来又不讲究,早就腻烦了,向例是摇摇头,更不挑剔奴才的毛病。奴才行礼时,皇上眼皮也不抬,怔怔地在想心事。听老刘说,皇上很少有喜笑颜开的时候。他背后偷偷对我说,皇帝可能有jīng神病。

  “我说的这个都是在宫里剃头的情况,一到西行路上就根本不同了。

  “离宫的那一天是七月二十一日,正是皇上应该剃头的日子,当然没有剃成。到了怀来,皇上已是头发很长满脸胡须了,再加上风尘仆仆,显得既苍老又憔悴。也不知真的找不到剃头匠呢,还是有顾虑。大臣们对皇上是礼仪周到,可是也心存顾忌:伺候好了,也不见得得脸;伺候不好,出了点漏子,就许挨宰。谁愿意担这种gān系?所以在怀来找不到剃头匠,是意想之中的事。一直到了宣化,地方官找了剃头棚的一个人,由溥兴领着去面见皇上,这是出宫后第一次剃头,据说赏钱相当多,给了二两银子,是普通当太监的一个月的月钱。

  “离开京城已经二十多天了,大约是八月初十前后,也可能是过了初十罢,我们到了晋北重地的雁门关。这些天,老太后的心情看来不那么紧张了。八国联军的洋人往南到了保定,就没有再往南走,也没有进山西;往北到了张家口,也是和巡哨一样,驻两天就撤回京城了,始终没有进山西界。所以老太后在山西时,心里是比较踏实的。再说重臣也聚集到山西来了。最重要的是荣中堂(荣禄)来了,给老太后出谋划策,那是老太后的心腹,心里有依靠了。正赶上天气晴朗,走到雁门关,老太后要歇一天,观赏一番晋北要塞的风光。

  “这是个隆重的日子。因为是老太后离开京城后第一次有闲心游山玩水,散散长时间的郁闷心情。各近臣、各近侍,巴不得有机会向老太后进点心意,这就忙坏了李莲英、崔玉贵,因为各种主意必须由他们出,别人的主意当然不能算数。地方官们只能乖乖地听他俩宣排,那种气势,您可想而知了,活活像一出《法门寺》。

  “那一天我们起个大早,准备随老太后巡幸雁门。晋北的天气,尤其是中秋季节,说晴就晴,说雨就雨,就是平常好天,也是‘早晚冷飕飕,中午热死牛’。这是个荒凉的地方,讲排场也讲不起来。早晨伺候老太后梳洗吃喝完了以后,老太后就升轿出门了。前边也有几个顶马,夹杂着崔玉贵在内。后面四乘轿子,太后、皇上、皇后、大阿哥。实在是不太体面,轿子的颜色在太阳光底下一照,都褪了色了。雨痕污渍,很明显地留在轿围子上。大轿一直往西北走,顺着大路直到雁门关的门dòng前。那是个圆圆的门dòng,比起居庸关来,显得狭窄多了,没城门,光秃秃的。我们又随着老太后往前走,出了关,可能就是书上说的塞外了吧!八月的季节,庄稼已经收割了,一片空旷,满地荒草,只有塞北的风挟着小砂子,打在人的脸上,麻苏苏的有些发痛。我们不敢正面向北看,只能侧着身子,初次领受了这塞外秋风的qiáng劲。如果张着嘴面对北方,风真能够噎死人的。折回头来,又回到关里,往西侧走,轿子只能抬到半山腰,山上根本没长什么草,只有灰黑色的石头。靠山的东南角上,有一块平坦的地方,方圆有几十丈开外,中间有块扁平的盘石,差不多五六间房子大,据说这是佘太君的点将台。老太后领着我们上了点将台,往天上看,瓦蓝瓦蓝的,不是青天,是像靛染了似的深蓝色。往两边看,山峦起伏,绵延不断,如万头猛shòu在窜动。两边的烽火台,年久失修,已经都塌毁了,呈现出一片荒凉的景象。想当年佘太君擂鼓点将、三关排宴的英雄豪气,现在是一点也没有了。回头看看那些随驾而来的大臣们,他们只能随班排队,除此之外是一无作为的,吃饱了宣排宣排地方官,派戈什打听打听京城的家小,这就是他们唯一的正当差事。本打算在点将台上排午宴,因为塞外风大,旋风刮起来像高耸的烟囱一样,直上云霄,huáng土、烂树叶子,旋转而来,我们只能扫兴回来了。这天最愉快、收获最大的恐怕是大阿哥了。晋北雁门关的山上有一种蚂蚱,个儿很大,深绿色,两只脚上带刺,跳得很远,能踢人,嘴上还能流出黑油来。捕它的时候,一不小心,手心被它踢上一脚,能划出一道口子,很痛,当地人管它叫登山倒。大阿哥和随侍他的小太监,就捕了十几个。晚上,小太监偷偷地拿给我们看。大阿哥有一种良好的习惯,他认为是好东西,总愿意拿出来给别人看的。听别人说一声好,他就心满意足了。我们夸赞一番,小太监是会向他添油加醋描绘我们的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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