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礼之年_村上春树【完结】(14)

2019-03-10  作者|标签:村上春树

  绿川拥有真正的才华。这毫无置疑的余地。他的音乐具有物理地、从肉体上震撼听者的力量。全神贯注倾听他的音乐,会产生一种货真价实的感受,彷佛自己被带到了另外某个世界。这可不是轻易能产生的东西。

  拥有这种非同寻常的资质,对他本人来说意味着什么?青年灰田无法切身感受并理解。对于拥有者来说,这是至福呢,还是重负?是恩宠,还是诅咒?抑或是将这些统统包含在内的东西?总而言之,绿川没有给人足够幸福的印象。他脸上的表情大抵介于忧郁和冷漠之间。偶尔浮上嘴角的微笑,有种压抑的、隐含着知性反讽的东西。

  绿川有一天叫住正在后院劈柴搬柴的青年灰田。

  “你喝不喝酒?”他问。

  “只喝一点点的话,没问题。”青年灰田回答。

  “一点点就行。今晚陪我喝一杯。老是一个人喝酒,我嫌烦了。”绿川说。

  “傍晚我还有杂活要gān,得等到七点半左右。”

  “行。七点半左右到我房间来,好吗?”

  七点半,青年灰田来到绿川的房间。准备了两份晚餐,酒也烫好了。两人相对而坐,喝酒吃菜。准备的饭菜,绿川连一半都没吃掉,只顾自斟自饮。只字不提自己的情况,却对灰田的出生地(秋田)和东京的大学生活追问个不停。得知他是哲学系的学生,便问了几个专业问题。关于黑格尔的世界观,关于柏拉图的著作。一jiāo谈便知道,他曾经系统地读过这些书,并非一味只看无害的推理小说。

  “是么,那你相信逻辑那玩意喽?”绿川说。

  “是的。我基本是相信逻辑的,把它当作靠山。我本来就是做这门学问。”灰田答道。

  “不太喜欢不符合逻辑的东西?”

  “喜不喜欢姑且不论,但不分青红皂白,把不合逻辑的事物拒于千里之外,这种事我是不会gān的。我还不至于把逻辑奉为信仰。探索这种不合逻辑的事物与逻辑性的接触点也很重要。”

  “比方说,你相信魔鬼的存在吗?”

  “魔鬼?就是那个头上长角的魔鬼吗?”

  “是呀。但是不是真长着角,我就不知道了。”

  “如果是作为‘恶’的比喻,我当然不妨相信有那样的魔鬼。”

  “‘恶’的比喻套上现实外形的魔鬼又如何呢?”

  “这个嘛,在亲眼看到前,我心里没底。”灰田说。

  “等你亲眼看到那家伙,说不定就晚了。”

  “不管怎样,我们是在讨论假设。要想继续探究这个话题,就需要更明确的具体例子。就像桥必须要有桥梁一样。假设这个东西,越往前走就越脆弱,得出来的结论也就越不可靠。”

  “具体例子吗?”绿川喝了一口酒,皱起了脸,“但有时这样的具体例子一出现就必须归结到一点上:接受还是不接受,相信还是不相信。没有中间环节。就好比jīng神的飞跃,逻辑在这里使不上力气。”

  “的确,说不定在这种时候是使不上力气。因为逻辑这东西并不是方便顺手的手册。但等到事过之后,恐怕还是可以适用逻辑性的。”

  “等到事过之后,很可能就太晚了。”

  “太晚还是不晚,这是另外一个问题,跟逻辑无关。”

  绿川笑道:“的确像你说的那样,哪怕知道事过之后未免太晚,也是个跟逻辑无关的问题。确实是正确结论。没有反驳的余地。”

  “绿川先生,难道你有过这样的经历?接受某种东西,信赖它,从而超越逻辑性得到飞跃?”

  “没有。”绿川说,“我什么都不信。既不相信逻辑,也不相信非逻辑。既不相信上帝,也不相信魔鬼。其中没有假设的延长,也没有飞跃之类的玩意儿。只是把它当作那个东西默默地接受下来。这正是我的根本问题。我无法巧妙地筑起一道高墙,严格区别主体和客体。”

  “可是你有音乐才能。”

  “你这么看吗?”

  “你的音乐里无疑有一种震撼人心的率真。我对爵士乐知道得不多,但这一点还听得出来。”

  绿川不耐烦似的摇摇头。“呃,才能有时的确是种让人愉快的东西。既体面又惹人注目,弄得好的话还能赚大钱。还会有女人投怀不送抱。有总比没有好。不过才能这东西呀,灰田君,只有在肉体和jīng神全神贯注的支撑下才会发挥作用。脑袋里哪个地方掉下一颗螺丝,或者肉体哪个部位啪地断了根线,全神贯注什么的就会一下子消失不见。比如说仅仅是因为槽牙疼或者肩膀酸,你就弹不好钢琴。真的,这可是我的亲身经历。只是为了一颗虫牙,一次肩膀酸痛,所有美丽的幻象和声音嗖的一下就化为乌有。人的肉体就是如此脆弱。它是个复杂无比的体系,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原因就会令它受损。而且一旦受损,很多情况下是很难修复的。虫牙啦肩酸啦大概还能治好,但还有许许多多治不好的。不得不仰仗这种危如累卵的基盘,你说这才能还有什么意思?”

  “才能也许是虚无缥缈的东西。能把它维持到底的人也许很少。不过从中产生出来的东西,有时候会催生出jīng神上的大飞跃——作为超越个人的、普遍的、差不多是独立的现象。”

  绿川思索片刻,然后说:

  “莫扎特和舒伯特都英年早逝,他们的音乐却永远流传。你想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吗?”

  “打比方的话,就是这样。”

  “那样的天才终究是例外。而且在许多情况下,他们可是削减生命,甘愿接受早逝的代价,用生命换取天才。就像是拿性命做赌注的jiāo易。jiāo易对手是上帝还是魔鬼,那就不知道啦。”绿川长叹一声,沉默片刻后补充道,“这跟刚纔的事无关。说实话,我正在迎接死期的到来。我只剩下一个月好活了。”

  这下轮到青年灰田深思了。他想不出该说什么。

  “我并不是得了什么病,不是。”绿川说,“身体很健康。也不打算自杀。如果你是在想这些,那大可不必担心。”

  “那你又怎么知道只有一个月好活?”

  “有个人告诉我的。说你的生命还剩下两个月。那是一个月前的事。”

  “他到底是什么人?”

  “不是医生,也不是算命先生。一个极其普通的人。但那时他也快要死了。”

  青年苦苦思考他的话,却找不到逻辑的头绪。“莫非你是到这里来寻找死亡归宿的?”

  “简单说,呃,就是这回事。”

  “你说的话,我有点莫名其妙。难道就没有办法避开那死亡吗?”

  “只有一个。”绿川说,“只要把那个资格,说来就是到死亡之国去的入场券转让给别人就行。说得简单点,就是找一个代替自己去死的人,把接力棒jiāo给他,说句‘好,下面就拜托你了’,转身扬长而去。这样就可以暂且免去一死。但我不想用这个办法。因为很久之前我就想赶快死掉。没准该说是正中下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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