睁开眼,他觉得世界的形状似乎发生了某些变化。塑料桌子,简洁的白色咖啡杯,吃剩一半的三明治,他左腕上戴的全自动豪雅旧手表(父亲的遗物),读了一半的晚报,街道两旁的景观树,对面商店不断变亮的橱窗。一切看上去都显得有些变形。轮廓模糊,没有正确的立体感。比例尺也有误。他连做几次深呼吸,让情绪一点点平静下来。
他内心的痛楚并不是忌妒带来的。作知道忌妒是什么。他曾在梦中栩栩如生地体验过,虽然只有一次。那时的感觉至今依然留在心里。他明白那是何等令人窒息,何等无可救药。然而此刻的感受并非那样的苦楚。仅仅是悲哀。彷佛孤零零地被遗弃在幽暗的深深dòngxué中的悲哀。但说到底那只是悲哀而已。那里存在的不过是物理性的痛楚。作甚至对这一点感到庆幸。
最令他痛苦的不是沙罗与别的男人手牵手走过街头,也不是她接下去或许会跟那个男人发生关系。想象她在某个地方脱去衣服,跟别的男人上chuáng,对作来说当然残酷。必须付出极大的努力才能把这番情景赶出大脑。但沙罗毕竟是个三十八岁的独立女子,未婚,是自由之身。她有她自己的人生,就像作有作自己的人生。她有权跟喜欢的人去喜欢的地方做喜欢的事。
对作来说,最大的打击是当时沙罗脸上洋溢着发自内心的喜悦。她和那个男人说着话,整张脸绽放着欢笑。她和自己在一起时,脸上从来不曾浮现如此坦率的表情。一次都没有。不管在什么场合,她展现给作的表情永远是冷淡内敛的。这比任何东西都严峻无情地撕裂作的心。
他回到家,便开始做去芬兰的准备。反正动手gān活就不必胡思乱想了。话虽如此,也没有那么多行李。几天的换洗衣物,装盥洗用具的小包,几本飞机上看的书,泳衣和泳镜(这两样不管去哪儿总放在包里),折迭伞,就这些。全都装进随身的挎包里。连照相机都没带。照片能有什么用处?他想寻找的是血肉之躯的人,是鲜活的话语。
准备完,取出久未听过的李斯特《巡礼之年》。拉扎尔贝尔曼演奏、一套三张的LP。是十五年前灰田留下的。他几乎只是为了听这套唱片,才依然留着老式唱机。把第一张唱片放上转盘,唱针落在第二面上。
《第一年:瑞士》。他在沙发上坐下,闭上眼聆听音乐。《LeMal du Pays》是这套曲集的第八支曲子,在唱片上位于第二面起首。他常常从这支曲子开始听,听到《第二年:意大利》的第四支曲子《彼特拉克十四行诗第47号》。至此,唱片这一面播完,唱针自动抬起。
《Le Mal du Pays》。这支宁静忧郁的曲子,让裹着他的心的形状不定的悲哀一星一点现出轮廓。宛如潜藏在空中的透明生物,因为表面附了无数细蒙蒙的花粉,整体形状静静地浮现在眼前。而这一次,最终显现出了沙罗的形象。身穿薄荷绿短袖连衣裙的沙罗。
心口的疼痛再次复苏。不是剧烈的疼痛,只是关于剧痛的记忆。
不是没办法吗!作说给自己听。不过是原本就空无一物的东西,再次变回空无一物的状态。又能找谁诉苦?大家都跑到他这里,确认他是何等空无一物,之后又离去。在他们身后,空无一物或者说更加空无一物的多崎作再次被孤零零地抛弃。仅此而已,不是吗?
尽管这样,人们还是不时留下小小的纪念品。灰田留下了《巡礼之年》jīng装版唱片。他大概是有意留在作家里的,絶不是单纯的遗忘。作喜欢这音乐。它联系着灰田,也联系着白。不妨说它是将已然离散的三个人连为一体的血脉。虽然纤细脆弱,但那里还流淌着鲜红的血。是音乐的力量使这一切成为可能。作每次听这音乐,尤其是倾听《Le Mal du Pays》时,关于他们两人的记忆仍然历历在目。有时还觉得他们此刻仍在自己身畔,正静悄悄地呼吸。
他们两人都在某个时间从作的人生中悄然离去。连理由也没说。无比唐突。不对,不是悄然离去。说将他割合、弃于不顾恐怕更接近事实。不必说,这刺伤了作的心,那伤痕至今犹存。但归根结底,真正负伤或者受到损害的,与其说是多崎作,不如说是他们俩吧。作最近常这么想。
我是个没有内容、腹中空空的人。作心想。但正因为这样空无一物,哪怕是暂时的,也有人在这里寻觅到栖身之地。就像夜间活动的孤独的飞鸟,在某处无人居住的空屋的屋檐下,寻觅白昼安全的休息地。飞鸟们大概是把那空空如也、微暗寂静的空间当作理想之地。如此看来,也许作应当为自己的空dòng感到喜悦。
《彼特拉克十四行诗第47号》的最后一个乐音在空中消失,唱片结束,唱针自动抬起,唱臂水平移回唱臂架。然后他再次把唱针在同一面的开始处放下。唱针沿着唱片沟槽游走,拉扎尔贝尔曼重新演奏起来。无比纤细,无比优美。
连续听了两遍这一面的音乐,作换上睡衣上chuáng。随即关掉枕边的台灯,再次感谢自己心中只有深切的悲哀,而不是沉重的忌妒。那东西无疑将夺走他的睡眠。
不久睡意来临,环抱住他。只有短短几秒,他全身却感受到了那令人怀念的柔软。这也是他那个晚上感谢过的极少的东西。
在睡眠中,他听到了夜鸟的呜叫。
14
在赫尔辛基机场一下飞机,先在外汇兑换所将日元现金换成欧元,找到手机店买了一款操作尽量简便的预付式手机。然后挎着包走向出租车搭乘点,坐进一辆老式梅赛德斯一奔驰,把市内一家宾馆的名字告诉司机。
驶出机场,驶上高速公路,眺望着窗外掠过的浓绿树林和写着芬兰语的广告牌,分明是第一次海外旅行,却没有来到外国的真实感。仅仅是移动上所需的时间长了一点,心情跟回名古屋并没有太大不同。只有钱包里货币的种类改变了。服装也仍是工装裤配黑色Polo衫、浅褐色棉上衣、帆布鞋。跟平日一样的装扮。只带了最少的换洗衣服,不够的话找个地方买点就行。
“你是从哪儿来的?”
中年司机浓密的胡须从面颊一直长到下巴,望着镜子里他的脸庞,用英语问道。
“从日本。”作回答。
“大老远的到这儿来,行李很少嘛。”
“我不喜欢行李太重。”
司机笑了。“谁都不喜欢行李重。但回过神来,就到处都是沉重的行李了。这就是人生哦。C’est la vie。”然后又开心地笑了。
作也微微一笑。
“你做什么工作?”司机问。
“造火车站。”
“工程师?”
“对。”
“是来芬兰造火车站的吗?”
“不,请了假来看朋友的。”
“那好啊。”司机说,“假期和朋友是人生中最jīng彩的两样东西。”
是芬兰人都像这样,喜欢满口说些关于人生的警句,还是这位司机的性格倾向?如果可能,作希望是后者。
出租车行驶了大约三十分钟,开到赫尔辛基市内的某宾馆大门前,作才发现没有看看旅游手册确认该付多少小费,还是根本不用付。(仔细想想,自己事先没做过任何关于这个国家的功课。)所以比计价器显示的价格多付了一成,算作小费。司机似乎很高兴,递来一张收据。看来这么做没错。就算错了,肯定也没有让对方不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