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像很有才华。”作指着摆在橱架上的陶器,说,“我不懂陶器,但是看着它们,触摸它们,似乎能感受到qiáng烈的感情。”
惠理微微一笑。“才华嘛,我不太清楚,但我的作品在这里卖得很好。尽管赚不了大钱,但自己制作的东西以某种形式被别人需要,是件很美妙的事。”
“我理解。”作说道,“我也是个制作东西的人。虽然制作的东西大不相同。”
“就像火车站和盘子一样不同。”
“两者都是我们生活中必需的东西。”
“那当然。”惠理说,然后想着什么。口角的笑意一点点淡下去。“我很满意这里。大概会埋在这片土地上吧。”
“再也不回日本了?”
“我有芬兰国籍,最近芬兰话也说得流利多了。虽然冬季很长,但反倒可以多读些书。也许有一天自己想动笔写点什么。孩子们也熟悉这片土地,还结识了不少朋友。爱德华是个很好的人哦。他的家人都待我很好,工作也上了正轨。”
“而且这里需要你。”
惠理抬起脸,直直地看著作的眼睛。
“在接到阿柚遇害身亡的消息后,我下决心埋葬在这个国度。是青打电话告诉我的。那时候我大女儿正在肚子里,所以连葬礼也没能参加。那对我来说是非常非常难受的事,好像胸膛真的要裂开一样———阿柚在某个我不知道的地方惨遭杀害,被烧成灰,再也见不到她了。那时候我下定决心:如果生下来的是个女孩,就取名叫柚,而且再也不回日本了。”
“原来她叫柚。”
“柚?黑野?哈泰宁。”她说,“至少在这个名字的发音里,阿柚的一部分还继续活着。”
“可是,为什么阿柚要一个人去滨松?”
“就在我移居芬兰后不久,阿柚搬到了滨松。不清楚理由。我们定期写信,但是她只字未提前因后果,只写了一句,说由于工作需要搬到滨松了。找工作的话,名古屋肯定也要多少有多少,她单身一人在陌生的土地上生活,简直就等于自杀。”
阿柚是在滨松市内自己的公寓里,被人用衣带之类的东西勒住脖颈杀害的。作在报纸的微缩胶卷和过期杂志上读到了详细报道,还上网检索过。
那不是入室盗窃杀人。装有现金的钱包仍然放在一眼就能看到的地方,动也没动。而且也没有受到qiángbào的迹象。屋内整洁有序,没有反抗的痕迹,同一楼层的邻居不曾听到可疑的响动。烟灰缸里丢着几根薄荷香烟的烟蒂,但那是阿柚自己抽的。(作不禁皱眉,她居然抽烟?)行凶时间推定为晚间十点至深夜,那天从傍晚时分直到天明,下了一夜五月里罕见的冷雨。她的尸体是在三天后发现的。整整三天,她都以同一姿势躺在厨房的地板革上。
杀人动机始终不清楚。有人趁着黑夜侵入室内,无声无息地将她勒死,什么都不偷什么都不gān就扬长而去。房间有自动电子锁,门上挂着安全链。不知是她从里面开的门,还是凶手搞到了备用钥匙。她孤身一人住在这公寓内。据公司同事和邻居们说,她也没有特别亲近的朋友。姐姐和母亲有时从名古屋赶来看望她,此外她总是一人独处。在众人看来,她是个服装朴素、寡言老实的女子。对工作很热心,在学生中间的声誉也很好,只是一下班便不和别人来往。
为什么她竟会被勒死,谁都想不明白。最终,警察的侦破虎头蛇尾,连凶手的影子都没找到便中止了。关于这宗案件的报道也越来越少,最终消失。一宗凄凉而悲惨的案件,就像一夜下到天明的冷雨。
“她被恶魔缠住了。”惠理像揭秘似的用神秘兮兮的声音说,“那恶魔不即不离,就在她身后,对着她的脖颈chuī出冰冷的气,一点一点把她bī上了絶路。不这么想,种种事情就无法解释。你的事也好,厌食症的事也好,还有滨松的事也是。我本来不愿说这种话。一旦说出口,那东西好像就会变成真实的存在。所以我一直把这话藏在心底,原本打算沉默到死。可是此刻,我决心在这里说出来。因为从此以后我们可能再也不会见面了。恐怕你得彻彻底底了解这件事。那就是恶魔,或者跟恶魔相近的东西。阿柚终究没摆脱那家伙。”
惠理长叹一声,凝视着桌子上的双手。那明显在剧烈颤抖。作将视线从那双手上移开,从飘曳的窗帘间望向窗外。屋内降临的沉默充满深深的悲痛,令人窒息。当中无言的思绪像深剜地表、造出湖泊的古代冰河,沉重而孤独。
“你还记得李斯特的《巡礼之年》吗?里面有一支阿柚经常弹的曲子。”过了不久,作为了打破沉默,问道。
“《Le Mal du Pays》。我当然记得很清楚。”惠理说,“现在我还常常听。你想听吗?”
作点点头。
惠理起身到木柜上的小型音响前,从摞在一起的CD中取出一张,放在播放器的转盘上。音箱里流淌出《Le Mal du Pays》的旋律。单手轻轻弹奏出单音构成的朴素的主旋律。两人再次隔着餐桌坐下,默默地聆听。
在芬兰的湖畔听到这段音乐,和在东京公寓中听的有几分相异的韵味。但不管在何处听,不管其中是否有激光唱盘与老式LP的差异,那音乐都没有变化,依旧很美。作想象阿柚坐在客厅的钢琴前演奏这支曲子的光景。她俯身面对键盘,闭着眼睛,微张着嘴唇,探寻着不成声音的语言。这种时候,她游离了自己,身在别处。
不久这支曲子奏完,短暂间隔之后,进入下一支曲子。《日内瓦的钟声》。惠理用遥控器调低功放的音量。
“跟我一直在家里听的,演奏的感觉不太一样。”作说。
“你听谁的演奏?”
“拉扎尔?贝尔曼。”
惠理摇摇头。“我没听过这个人的演奏。”
“他的演奏可能更唯美些。刚纔的演奏非常jīng彩,但不太像李斯特,倒有些贝多芬钢琴奏呜曲的格调。”
惠理微笑着说:“阿尔弗雷德布伦德尔嘛,也许说不上唯美。但我很中意他。从很早以前起,我就—直听他的演奏,说不定是耳朵习惯了。”
“阿柚这支曲子也弹得很美,充满激情。”
“是啊。她演奏这种长度的曲子非常美妙。如果是大作品的话很遗憾,弹到中途她就无力为继。不过每个人都有各自的风格。她的生命仍然鲜活地藏在这种晶莹闪烁的乐曲里。”
在课外学堂,当阿柚教几个孩子弹钢琴时,作和青大概在小操场上和男孩们踢足球。分成两支球队,把球踢向对方的球门(大多是用纸板箱搭的)。作一面传球,一面似听非听地听着从窗口传出来的钢琴音阶练习。
逝去的时间变成尖利的长签,刺穿作的心脏。无声的银色痛感袭来,将脊椎变成冻凝的冰柱。那痛感始终以相同的qiáng度留在那里。他屏住气息,紧闭双眼,一声不响地忍受着疼痛。阿尔弗雷德布伦德尔继续端庄地演奏。曲集从《第一年:瑞士》移向《第二年:意大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