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是说,是阿柚忌妒我了?因为你对我有异性间的好感?”
惠理摇摇头。“我只是说,这说不定成了一个潜在的原因,仅此而已。我不太明白这种jīng神分析式的东西。但是不管怎样,阿柚始终相信那件事当真发生在她身上。她说是在东京你家里,被你qiáng行夺走了童贞。这对她来说成了真实的最终版本,而且直到最后也不动摇。我至今仍然不理解这种妄想来自何处,为什么要这样篡改。大概谁都无法搞清真相了。不过,有一种梦可能会比真正的现实还有真实感,还坚固。她就是做了一个这样的梦。说不定就是这么回事。当然,很对不起你。”
“有没有这种可能:她作为异性,对我产生了兴趣?”
“不可能。”惠理gān脆地说,“阿柚对谁都没有异性间的兴趣。”
作拧紧眉头。“你说她是同性恋?”
惠理摇摇头。“不对,跟那不一样。她根本没有那样的迹象。毫无疑问。只是她一贯对性有qiáng烈的厌恶,或许该说是恐惧。我也不明白为何有这种心理。我们几乎所有事情都可以开诚布公地谈,但是几乎没谈论过性的问题。我呢,相对而言在这方面比较开放,可她只要一谈到这种事情,马上就会转换话题。”
“那么流产后,阿柚怎么样了?”作问。
“首先向大学提jiāo了休学申请。因为她那种状态根本无法在人前露面。声称健康上出了问题。闭门在家,足不出户。接着她又患上了严重的厌食症,吃下去的东西差不多都吐掉,剩下的还要通过灌肠弄出来。我想这样下去的话,她毫无疑问得丢了性命,就带她去看心理医生,总算治好了厌食症。花了有半年时间吧。有段时期她真是不像人样,体重掉得厉害,都不到四十公斤。那时候她看上去简直像鬼魂。但拚命努力,勉qiáng恢复到了最底线。我每天都去看她,竭尽所能地跟她说话,鼓励她。于是她只休学了一年,好歹成功让她回大学复了学。”
“怎么会患上厌食症呢?”
“理由非常简单。因为她想让月经停下来啊。”惠理说,“如果体重变得极轻,月经就会停止。她盼望能那样。她再也不愿意怀孕了,而且大概也不想做女人了。如果可能,她甚至想把子宫摘除。”
“事态很严重。”作说。
“对,事态非常严重。所以我只能舍弃你了。我真的觉得很抱歉,打心底明白对你做了一件残酷的事。而且从此再也见不到你,比什么都让我难受。这可不是假话。就像身体被撕裂了一样。刚纔我也说过,因为我喜欢你啊。”
惠理稍稍停顿,像在调整情绪,紧盯着餐桌上自己的手,然后继续说道:
“不过,我得先让阿柚恢复健康。那个时候这才是我的首要任务。她遇到了可能致命的大麻烦,需要我的帮助。只能让你一个人在黑夜里游过冰冷的大海。我感觉你一定能做到。你足够坚qiáng。”
两人半晌没说话。风中摇曳的树叶,在窗外发出微波dàng漾般的声响。
作开口说:“阿柚终于治好了厌食症,读完了大学。然后呢?”
“仍旧每周去看一次心理医生,但几乎可以过普通人的生活了。至少看上去不再像鬼魂。可是这个时候,阿柚已经不再是从前的她了。”
惠理喘了一口气,选择合适的语句,又开始讲述:
“她跟从前不一样了。许多东西从心中扑啦啦掉落下来,与此同时,对外界的兴趣急速衰减,也完全丧失了对音乐的兴趣。在一旁看着真令人难过。只是还像从前那样喜欢教孩子音乐。唯独这份热情没有消退。哪怕自己的jīng神状态相当恶劣,身体虚弱得几乎站不起来,她仍然坚持每周去一次那家教会办的课外学堂,教喜欢音乐的孩子们弹钢琴。她一个人孜孜不倦地坚持着这种义工活动。我想大概正因为有这种劲头,她才能从谷底恢复过来。否则,阿柚可能就真的完蛋了。”
惠理扭头看着窗口,眺望树林上方延展开去的天空,又转头望着作的脸。天空仍然薄薄地笼罩着云朵。
“但那时阿柚已经不再像从前那样无条件地和我亲密接触了。”惠理说,“她说,非常感激我,因为我为她尽心尽力。她是真心感激我。但是同时,她失去了对我的兴趣。刚纔我说过,她几乎对一切事物都失去了兴趣。我也包含在那‘一切事物’之中。承认这一点,我非常痛苦。毕竟我们多年以来是彼此唯一的挚友,我把她看得非常宝贵。但这是真的。那时候,我对她来说已不再是必不可缺了。”
惠理凝视着餐桌上并不存在的虚无的一点,说道:
“阿柚已经不再是白雪公主。或者说,她大概厌倦做白雪公主了。而我呢,也有点厌倦做七个小矮人。”
惠理几乎是无意识地拿起咖啡杯,再放回桌上。
“总而言之,那时那个美妙的小团体,我是指缺了你的四人团体,不再像从前那样正常运转了。大家都毕业离校,忙于各自的日常生活。本来也是理所当然,因为我们不再是高中生了。不必说,舍弃你的事也成了大家的心灵创伤。那伤痕絶对不浅。”
作紧闭双唇,听她讲述。
“虽然你已离开,但是你始终就在身边。”惠理说。
短暂的沉默再度降临。
“惠理,我想更多地了解你。”作说,“是什么把你带到这里来的,我首先想知道这个。”
惠理眯起眼。歪了歪脑袋。“说老实话,十八九岁二十出头时,我的生活始终被阿柚牵着鼻子转。猛然环顾四周,才发现已经处于几乎失去自我的状态。我很想写作。从小我就喜欢写文章。小说啦诗歌啦,我很想写那样的东西。你知道吧?”
作点点头。她总是带着厚厚的笔记簿,想起来就往上面写点什么。
“可是进大学之后,根本没有那份余力了。一边照顾阿柚一边完成课业就耗尽了全力。大学期间我jiāo过两个男朋友,相处得都不顺利。整天忙于照顾阿柚,连约会的空闲都没有。总之gān什么都不顺利。偶尔停下脚步看看周围,不由得想,我这到底是在于什么?看不见人生目标。各种东西都在空转而已。我都快要失去信心了。当然,阿柚一定很痛苦,可我也很痛苦啊。”
惠理眯起眼,像在遥望远方的风景。
“就在这时,同学邀我一起去陶艺教室,我半是闹着玩地跟着去了。然后发现这是我寻觅已久的东西。转起陶钧,就能非常坦诚地面对自己。只要在造型上倾注全力就行,其他事情都会忘得一乾二净。从那天开始,我迷上了陶器制作。在大学读书期间还纯粹是兴趣爱好,可到了后来就一心想沿着这条路走下去。大学毕业后,我边打工边学了一年,重新考进艺术大学的工艺系。再见啦小说,你好啊陶艺。勤勤恳恳地学习制作,其间结识了在那里留学的爱德华,于是一来二往,就跟他结婚,来到了这里。真奇妙。如果那时同学没有邀我去陶艺教室,我一定会过着完全不同的人生吧。”